135
楊俊家正房東屋裏。
周老爹坐在炕桌旁悶頭抽著煙袋。
周鳳蘭坐在地下一條板凳上,目光定定地看著周老爹。
山菊站在屋門口,手指攪著衣服的下擺,一副急迫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一會兒看看周老爹,一會兒又看著周鳳蘭。
“嗯……嗯嗯!”山菊挪動著兩腳,仰咳了一聲。
周鳳蘭把目光緩緩地轉向山菊,有一會兒,道:“你……也先去忙吧,山菊嫂子。讓我和我爹單獨的呆一會兒。”
山菊欲言又止,猶豫著出去了。
周鳳蘭沉思了一會兒,起身到炕沿前,斜著身子在炕桌旁坐了,道:“爹,依我看,我還是……”
周老爹的目光看向周鳳蘭。
爺倆兒的目光對視著。
山菊走出裏屋,在外屋地上站住,看著鍋台上放著的滿盆高粱米粥和一旁幹淨的沒用過的碗筷,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院子裏傳來工具的敲打聲。
山菊扭頭看了看,向著院子裏走去。
136
楊俊家的院子裏。
穿堂屋中,葫蘆正在修理著一件農具。
山菊在葫蘆的麵前站住:“葫蘆哥,你說,該咋辦啊,周小姐和周老爺誰兒都不肯吃飯,還在生悶氣?”
葫蘆停住手裏的活計,為難地道:“俺……哪知道,該咋辦呢?……其實,人家說得也在理兒,周小姐還沒過門兒,當然也就還不算是這兒個家裏的人。”
山菊:“那不是放屁嗎?隻要咱把她當成是咱的大少奶奶,他別人家哪個管得著?”
葫蘆:“話……也不能就這麼說吧?……咱是承認了,可也沒舉行過儀式,人家就是不承認,咱又有啥法兒呢?”
山菊:“那,要是舉行儀式,不是得咱少東家來家嗎?”
葫蘆:“就是啊!……可你又上哪兒去找少東家去?”
“哎呀,這兒也真就是難死俺啦!”山菊跺著腳,轉著磨磨兒,道。
葫蘆似乎還想說什麼,可瞥見周鳳蘭正從正房裏出來,便站了起來,看著周鳳蘭。
周鳳蘭款款地走到葫蘆和山菊的麵前,停在那裏,看著葫蘆和山菊一會兒,道:“葫蘆,你知道大姑奶奶的婆家住在哪裏嗎?”
葫蘆:“哦,俺去過,他們訂婚的時候。”
周鳳蘭:“那好。你去套上掛大車,拉上山菊,你們一起去把大姑奶奶給接回來,好嗎?”
葫蘆:“俺和山菊去?”
周鳳蘭:“嗯!要是覺得不方便,你們也可以再找上誰家的嬸子大娘的,一起去。……山菊,你也別忘了,把咱家的洋麵、粉條什麼的,多給大姑奶奶的婆家帶去一些,也好說話。”
山菊看了葫蘆一眼,又衝著周鳳蘭:“俺知道啦,周小姐。”
山菊說著,就走了去。
葫蘆猶豫了一下,也道:“那俺這兒就去套車吧!”
“嗯,去吧!”周鳳蘭點頭道。
葫蘆走出去幾步,又回來,把還未修理好的農具收攏起來,放在一邊,再次向著大門外走去。
周鳳蘭彎腰把葫蘆遺忘了的一件工具撿起來,放在一邊,起身看著葫蘆離去的背影
137
太陽漸漸地落下去。
從村西口,葫蘆趕著馬車一路走來。
馬車上載著楊大妮抱著楊福頭和山菊及另一名婦女。
“大姑奶奶回來啦?”村街上有人和馬車上的楊大妮打招呼道。
楊大妮臉色凝重,愈靠近家門口,她愈發的悲涼,連身子都在戰栗著。
“來家啦。你快跑著,去說給俺家大少奶奶一聲!”山菊代替楊大妮答道。
那個人也沒在言語,跑顛著先走了。
葫蘆也伸手拉起了車閘的綱繩,漸漸地到了楊俊家的大門口,他把馬車一下子刹住,嘴裏還喊著:“籲……”
周鳳蘭和周老爹已經先後的出來了,站在大門口。
山菊和那名婦女先下了車,婦女抱下楊福頭,山菊攙扶著楊大妮下車。
楊大妮笨笨坷坷地好一陣子才下了車,立時就跪倒在村街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爹啊!爹……俺咋就還有臉回來啊,爹!俺沒能耐,給你報不了仇,俺真的是沒臉再回來啊,爹……你死的好怨啊,爹……”
村街上立即湧過來好多人,都悲憫地看著楊大妮,有的還試圖伸手去拉楊大妮起來。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山菊使勁地想拉楊大妮起來。
“姐姐!姐姐……”周鳳蘭也上前,拉住了楊大妮的一隻手,“……姐姐,你別哭啊,姐姐;有啥話,咱進屋去說,好嗎?……姐姐,姐姐,你聽我說,這是你的家啊,你想回來就回來。你沒有能力辦到的事情,誰也不會埋怨你的,姐姐。”
周圍的人有人也附和著道:“就是啊,大姑奶奶,俺看你家大少奶奶說的在理兒,俺們也都知道楊先生死的怨,也都知道你是被迫的跑出去的,誰兒都不埋怨你,你快起來吧,別哭啦,啊!”
可是楊大妮好像是沒有聽見,依舊哭得死去活來。
周老爹打了個唉聲,理解地道:“唉!……孩子的心理難受,不啥,你們就叫她哭兩聲吧!”
“也是,就讓她哭兩聲吧,你看她那麼難受,你讓她擱心裏麵憋著,要是再憋出毛病來,可咋辦?”有年長的人附和周老爹道。
於是,眾人都不再勸慰楊大妮,任由她哭叫著。
周鳳蘭也緩緩地跪在楊大妮的身邊,用手帕抹著眼睛。
山菊在一旁看了,忽然忍不住,撲嗵一下也跪在楊大妮的另一邊,嚎啕大哭起來:“東家,你死的好怨啊,東家!東家——!張家的人,你們喪盡了天良,殺了俺的東家啊!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俺的東家,俺的東家,你快活回來吧,俺的東家啊啊啊……”
“山菊……,弟妹……”楊大妮看見山菊快要哭得岔過氣去,轉身抱住山菊,又回頭勾住周鳳蘭,幾個人一起,哭得黑天黑地。
一旁圍觀的人,有不少也在用衣襟擦著眼睛。
良久,周老爹暗暗的擦了下眼睛,假裝咳嗽著,順勢貓到楊大妮的跟前,道:“俺說他大姑奶奶,先中啦,過會兒咱去你爹的墳前在哭,你看成嗎?”
楊大妮淚眼婆娑中見是周老爹,便抽噎著點了頭,又緩緩地俯身給周老爹磕了個頭。
“那成。起來吧,起來吧!”周老爹直起身來,衝人道:“……就快扶著他大姑奶奶她們起來,都回屋兒去說!”
眾人這才七手八腳地扶起楊大妮、周鳳蘭和山菊,簇擁著向著院子裏走去。
138
張晉家的院子裏,張晉拄著棍子,立在大門口的院牆前,頭仰著傾聽著外麵村街上楊家門口的哭聲,咧著嘴也在幹嚎著:“……啊啊啊……作孽,作孽,俺真的是作孽啊俺呢……啊啊啊!”
屋子的門口,杏坐在地上,也在啜泣著。
一旁,蛾子站著,用衣襟抹著眼睛。
杏拍打著地麵:“……該天殺的啊,這兒還讓俺咋出門去,咋活啊?……俺不活了啊,俺呢!俺的兒子,張浩啊……”
蛾子抽噎著,放下衣襟,俯身想摻起杏:“起來吧,他四嬸。發昏當不得死,咱該咋著就咋著;啊。”
可是杏卻不起來。
蛾子又走向張晉:“爹,別哭了,當心你的身子骨兒。……咱回屋吧,該吃飯啦,啊!你就聽兒媳婦的一回勸吧,啊!”
張晉被蛾子攙著,顫顫微微地向著屋子裏走去。到了門口,他又彎腰向起扯著杏。
蛾子也道:“他四嬸,為了爹,你也別再折騰了,成嗎?”
杏這才起來,三個人相扶著,進了屋子。
139
楊俊家正房東屋。
楊福頭在炕稍趴著,自己玩兒著。
楊大妮和周鳳蘭相對著,側著身子坐在炕頭。
周老爹坐在地上的板凳上,默默地抽著煙。
“來,大姑奶奶,周小姐,你們先擦把臉,舊會兒咱就吃飯了。”山菊拿著兩塊濕毛巾進來,遞給楊大妮和周鳳蘭,然後又出去。
楊大妮脖子向起挺著,大抽了一口空氣,道:“……俺……是真沒臉回來啊,弟妹。……俺爹就那麼白白地叫人給打死了,俺給他報不了仇,俺就還有啥臉再回這兒個家呢?”
周鳳蘭慢聲細語地道:“你也不能這麼說,姐姐。人的能力不一樣,一時辦不了的事情,咱就得先忍著,等往後有條件了呢,咱再去辦。這日子咱還得接著過,還要過得紅紅火火的,也給別人看看,這咱爹……也就知足了。……人家,不也就是欺負著咱家人稀嗎?等往後我多給福來生幾個孩子,就看他誰還敢欺負咱;你說呢?”
楊大妮:“可是,福來他又擱哪兒呢?他就還沒回來嗎?”
山菊端著碗筷進來,插話道:“你咋又提起這兒個碴兒呢,大姑奶奶?俺擱道兒上不是說給你了嗎,俺家大憨已經出去找了。……你就把心擱肚子裏吧,一準兒的會找到的;要是找不到,大憨他也不會回來的。”
周鳳蘭:“是啊,姐姐。我和我爹也估摸著,福來一定是在哪兒先躲起來了。等過過這段風聲,他也就回來了。”
楊大妮:“可俺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人給害了,俺這心裏……”
“算啦,他大姑奶奶,咱先不說這兒個了,吃飯吧。一邊吃飯,咱再從長計議。”周老爹在板凳腿上磕打去煙鍋裏的煙灰,走過來,穿著鞋上了炕,在炕桌前坐下,一邊道。
“來吧,咱先吃飯,邊吃邊商量。”周鳳蘭也坐正了身子,讓著楊大妮。
楊大妮向著炕桌前靠過來。
“來,過來吃飯,福頭;想嫂子了沒?”周鳳蘭又招呼楊福頭道。
“想啦!”楊福頭已經挨著周老爹坐下,又站起來,到周鳳蘭的身邊,坐在周鳳蘭的懷裏。
周鳳蘭疼愛地抱著楊福頭:“想了啊?想了那就多吃點兒!”
周老爹從山菊剛端上來的蓋簾上拿起一個大餅子,看著楊福頭道:“尕小子你個!……你就快點兒的長吧,等長大啦,也好多幫襯你嫂子點兒。”
山菊給眾人都盛好了飯,看著眾人都吃上了,用衣襟擦著手,出去了。
140
日軍軍營。
竹內的辦公室。
傍晚,明亮的汽燈下,竹內正站在辦公桌前看著一張施工圖紙,思索著。
門外響起團山用日語的報告聲:“報告!”
竹內抬頭朝著辦公室的門看了看,用日語道:“進來吧,團山君!”
屋門打開,團山頗有氣度地走了進來,用日語道:“報告竹內大尉,請問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竹內把手裏的紅鉛筆放在圖紙上,踱了一會兒步子,用日語道:“現在施工緊張。大本營已經又來了電話,叫我們加快進度。不過,你……真的很肯定嗎?”
團山用日語道:“是的。我堅信這是一個驚天的秘密。現在的關鍵,就是要找到張家的哥幾個兒。已經有種種跡象表明,從楊俊家消失了的東西,就在張家的哥幾個兒手中。”
竹內用日語道:“可是,我已經一再的和你說過,大本營也對我們有過明確的指令,為了大日本帝國的至高利益,我們這支遠離大本營的非作戰部隊,一定要忍辱負重,盡量的少和中國人的衝突。……你也清楚,在我們的周圍,已經出現了抵抗的組織和力量。……可不過嘛,……如果,你真的相信你的判斷,有這樣的信心,那你就悄悄的去幹吧。但是,你要盡量的利用保安隊,用他們中國人的力量去幹;中國人的,低等的動物的,就像狗一樣的,你隻要……扔一塊骨頭給她們的,他們就會……相互的去咬,你的……明白?……總之吧,完萬不可,讓大日本帝國皇軍,承擔任何風險。”
團山“哈依”了一聲,又用日語道:“我當然明白我們目前的處境。請大尉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決不會親自動手。”
竹內用日語道:“那好吧,……你去吧。”
“哈依!”團山敬禮,走了出去。
竹內的目光又落到辦公桌上,目光觸及到楊二妮戴過的一塊玉佩,他不由得伸手拿了起來,凝視著,若有所思。
141
紅山鎮。
梁大磕巴的辦公室。
辦公桌上放著玻璃罩的油燈,還有一盤炒花生米和一壺酒,梁大磕巴一個人無聊地坐在椅子上,背對著辦公室的門,用手一顆顆地抓著花生米,端著酒盅慢慢地喝著。
“報告!”門外響起了一名保安的聲音。
梁大磕巴朝背後瞥了眼,沒有吱聲。
半晌,屋門打開一道縫,保安先是露出半張臉,朝屋子裏窺探,繼而,拿著一個大信封,大著膽子走進來,走到梁大磕巴的身後,謹慎地道:“報告梁隊長,日本人……有命令,傳過來。”
梁大磕巴愣了一下,恨恨地把酒盅裏的酒一口喝下去,把酒盅礅在桌子上,道:“念、念……念念念,念!”
保安哈著腰,一本正經地瞅著手裏的信封,良久,膽怯地道:“俺……俺不認字兒啊,隊長?”
梁大磕巴皺了皺眉,“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道:“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
保安連忙哈著腰,道:“是是是,隊長,可俺……”
“哪、哪……哪個是在……說你!”梁大磕巴沒好氣地從保安的手裏拽過大信封,從中抽出信紙,展開,看了一眼,覺著看不清,又湊近燈光去,看著。
有好久,梁大磕巴把信和信封丟在桌子上,踱了一會兒步子,像是自語道:“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這兒、這兒、這兒、這兒日、日、日他本人,咋……咋就對這兒、這兒……這兒件事兒、事兒,這兒麼、這兒麼、這兒麼……關心呢?……丁、丁、丁協衛……衛呢?”
保安:“啊?啊啊,他,他擱他屋子裏呢,隊長。”
梁大磕巴衝著門口就走,走出了幾步,又回來,抓起辦公桌上的信和信封,然後,大步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