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
楊俊家正房西屋裏。
晨曦已經透過窗欞照進屋子裏。
炕桌上依舊點亮著油燈。
周鳳蘭蜷曲著身子,趴在炕上,一隻手搭在裝著大公雞的大筐上,一隻手握壓在胸口下,還在睡著。
驀地,周鳳蘭像是在夢中一下子聽到了什麼,忽地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周鳳蘭半支起身子四處觀望,看到窗戶上的陽光時,立即爬了起來:“哦,我怎麼就睡到了這個時候?”
周鳳蘭趕緊起身,一邊揉捏著壓麻了的胳膊,吹滅了炕桌上的油燈,然後抓攏著頭發,下地,走到燈窩前,想把油燈放進去。
可油燈剛一放進去,周鳳蘭就感到了燈窩裏異樣。
周鳳蘭又把油燈取出來,仔細地觀察著燈窩裏構造。
漸漸地,周鳳蘭試探著掀開了燈窩裏底部的木板。霍地,周鳳蘭發現,木板下竟是一個隱藏著的小洞穴。
周鳳蘭點亮油燈,奇怪地朝燈窩裏的小洞穴裏照看,發現裏麵竟有一個紅布包裹著的物件。
周鳳蘭想了想,把物件取出來,迫不及待地打開紅布,一尊有別於楊大妮、楊二妮、楊福頭和喜鵲娘的那尊“紅山女神”玉像的“紅山女神”玉像,展現在周鳳蘭的眼前。
顯然,這尊“紅山女神”玉像是五尊“紅山女神”玉像中最主要的一尊。
玉像晶瑩剔透,古舊卻又溫亮如新,體態豐盈充滿著靈性,就是在體量上,也大於其他的四尊。
周鳳蘭被驚呆著許久,才回過神來。
周鳳蘭又向著燈窩裏的小洞穴掏了許久,再沒發現什麼。
炕上大筐裏的大公雞忽然“喔——喔——喔——”地發出了一聲喜悅長鳴。
周鳳蘭趕緊用紅布重新包裹好了顯然是楊福來的這尊“紅山女神”玉像,把它重新放進燈窩,然後蓋好木板,掩飾著激動的心情,向外走了去。
443
外麵,已經是陽光明媚,照耀著院子裏的一切。
周鳳蘭從裏麵打開正房屋子的門,出來,吹熄掛在門口的燈籠。站在門口向院子裏觀望著。
院子裏也靜悄悄的。
穿堂屋前還掛著沒有熄滅的燈籠。
“山菊?……山菊?……大憨?”周鳳蘭試探著叫著,走下正房的台階,到穿堂屋前,吹熄了亮著的燈籠,納悶地又向著大門口走去。
繞過影壁牆,周鳳蘭驀地發現,大門的門閂還插著,不由得更是感到蹊蹺。
444
村街上。
一些男女村民正或蹲或站在楊俊家的大門口,誰也不說話,都在默默地等待著。
大門開了。
周鳳蘭的身影從門口顯露出來;看見等待在大門口的村民,周鳳蘭扶著半開的大門怔住了。
蹲著的村民也都站起來,看著周鳳蘭。
周鳳蘭全開了大門,從裏麵出來:“……哦。各位鄉鄰們,是在等我麼?……都進來吧!來吧,進來坐著說話。”
有人想要進去,看見大夥兒都沒動地方,又停住,道:“不啦,大少奶奶。俺們是來……想和你說一聲,地都叫日本人給圍上啦,沒法兒種啦,可咋辦啊,大少奶奶?”
周鳳蘭詫異地看著眾人:“地都被圍上了?……怎麼回事?”
有人道:“昨格兒你家給張家的地裏不是發現了金子嗎,日本人說是他們先勘探出來的,就給占了;到了黑下,又圈上了好大的一條子地,說是要修公路。俺們的地就都被占去啦,沒法兒種啦!”
周鳳蘭:“有這樣的事?……那好吧,各位鄉鄰,大夥兒也不要著急,就等我找了杜保長來,問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子事;好麼?”
有婦女道:“那好吧,大少奶奶,那俺們就回去等著去啦;您先忙吧!”
周鳳蘭:“那你們就不進來坐會兒啦?……大夥兒也放心,地種不成啦,給你們造成的損失,就都記在我們楊家的身上,由我們家負責來賠給你們!”
有人道:“那,俺們就多謝大少奶奶啦,俺們都愁得快要跳井啦;……那俺們就先回去啦,回去啦!”
周鳳蘭:“各位鄉鄰慢走。……你們種我們楊家的地,出了意外,理應就該由我們楊家賠給你們,大夥兒也不要客氣。……慢走,都慢走!”
“謝謝,謝謝大少奶奶!”眾人客氣地離去。
周鳳蘭帶著笑容看著眾人遠處,臉上又帶了愁容,也回院子裏去了。
445
喜鵲家。
喜鵲手拿著鐮刀,從大門外跑進院子裏,一邊叫道:“娘,娘!”
喜鵲娘手拎著水瓢從屋子裏急著出來:“啥事兒?就咋地啦,喜鵲?”
喜鵲抹著頭上的汗水,道:“……那個,小……鬼子,把咱家的地……給占去啦,不讓進地裏去。”
喜鵲娘急道:“你說啥?這兒還講不講理啦?還讓不讓人活啦?……那可是楊先生家的地呀!”
薑玫也一邊梳理著頭發,從屋子跑出來,火上澆油道:“大嬸,你就把槍給我,我把他們打跑了去!”
喜鵲娘馬上又衝著薑玫:“哎呀俺的祖宗,你嚷啥呀嚷,就恐怕人家聽不見,不知道咱家裏頭有那玩意兒嗎?……你給俺上一邊兒呆著去。你就還不嫌亂嗎?”
薑玫吐了吐舌頭,伸著脖子向四處看了看,又道:“那你說怎麼辦?就眼看著讓他們占了去?咱留著……那玩意兒……不用,幹啥?”
“用,俺也再不能聽你的。……等俺找他馬哥,去商量商量去。……拿著,你先去做飯。”喜鵲娘把手裏的水瓢塞在薑玫的手裏,繞著屋子,向著窯洞走了去。
“哼喔!”薑玫衝著喜鵲娘的背影努了努嘴,又喊了喜鵲,朝著屋子裏走去,“……來喜鵲,你來幫我燒火!”
446
楊俊家。
周鳳蘭走回到院子裏。
繞過了影壁牆,周鳳蘭還是感到納悶,便頓住一會兒,又走出大門去。
這時的村街上,一些鄉民正拖家帶口背著或用獨輪小車拉著東西,朝著村西口的方向逃難似的走去。
周鳳蘭納悶著從院子裏麵走出來,站在大門口,向著村街的兩邊巴望。
村街的西邊,是逃難遠去的人們。
村街的東邊,遠遠地可以看見日本人設立的警戒線和懸掛著的日本旗,警戒線前有一個日本兵打著哈欠走動著,站著崗。
斜對著楊俊家的大門口,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戴著兜肚,正光著身子站在村街旁,無憂無慮旁若無人誰也不服地撒著尿。
周鳳蘭衝著小男孩招了招手。
小男孩看看左右,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確認了周鳳蘭是在叫他,快速地跑到周鳳蘭的麵前:“你叫俺,啥事兒;楊家的大少奶奶?”
周鳳蘭瞥著已經看不見蹤影的逃難的人們的背影,疑惑道:“他們,怎麼都走了呢?”
男孩也朝著村街的西邊望了眼,回答道:“他們說,這兒日子沒法過啦,日本人占了村子,就走啦!”
周鳳蘭又朝村街的東邊望了望,疑惑地道:“日本人占了村子,是啥時候的事?”
男孩:“昨格兒;你不知道嗎?”
周鳳蘭艮遲了一下,又道:“那你知道楊大憨的家嗎?”
男孩:“知道。”
周鳳蘭:“那你,能不能去給我看看,他們兩口子今天怎麼到現在還沒來我們家?”
男孩:“大憨爹死啦。他們正擱家發喪呢。”
周鳳蘭暗吃了一驚:“死了?……怎麼死的?”
男孩:“日本人要占他家的房子,就急死啦。”
周鳳蘭:“呃!”
男孩:“昨格兒,老張家的老四媳婦,也跳井啦!”
周鳳蘭:“呃?……怎麼就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我怎麼就不知道呢?”
男孩:“俺娘說,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然就啥也知不道啦;知不道也更好,省得鬧心!”
周鳳蘭看著男孩一會兒:“你娘她就是這樣說我的?”
男孩:“村子裏的好些娘們兒,還有爺們兒,也都恁麼說。”
周鳳蘭又愣怔了一會兒,撫了下男孩的頭:“也謝謝你娘她們,還這樣關心著我們楊家。……那你也去給我跑一趟,叫楊大憨緊著來我家一下,好嗎?”
男孩盯著周鳳蘭一會兒,沒有回答,就突地跑走了。
看著男孩跑遠,周鳳蘭又回了院子去。
447
楊大憨的家裏。
大憨爹躺在門板上,已經穿上了很不合身的裝老衣裳。
一些人忙前忙後地忙活著,準備著出殯的事情。
一個人從大門外進到院子裏,徑直到大憨爹躺著的地方,把手裏拿著的一些冥紙放在一旁的冥紙堆裏,又跪下,磕了個頭,起來,衝著一旁的人道:“棺材呢?還沒拉回來?”
有人道:“他家哪來的錢買棺材?這兒不正想轍兒呢嗎!”
進來的人猶豫著,向著屋子裏走去。
楊大憨家的屋子裏。
楊大憨站在炕上,山菊站在地上,兩個人正倒騰著,把炕上的東西都搬到櫃子上去。
楊大憨把最後一點兒東西遞給山菊,向起卷著炕席。
山菊把東西放在櫃子上,回頭衝著楊大憨道:“要不,咱就用這櫃子吧?”
楊大憨瞥了眼,道:“那哪成呢?那是東家借給咱的東西。”
山菊擦著眼睛:“可俺……就用這兒炕席裹了去,俺咋就對得住爹呢?這要是傳出去,俺就還咋有臉出去見人呢?……俺就再去和大少奶奶說說!”
楊大憨憋著一肚子的氣:“你甭去!……俺日他個娘的,俺日他個奶奶,小日本!……娘那時候都是東家給的棺材,咱到現今還沒還上呢;咱不能再拉新的饑荒。……就等著吧,等安置完了爹,你就看俺咋給爹報仇!”
“你就多殺他兩個狗雜種的!”山菊也發狠道。
這時候,小男孩跑著進了屋子:“大憨叔,你家大少奶奶要俺來喊你去一趟。”
楊大憨和山菊都愣住了,相互對視著。
楊大憨:“大少奶奶……咋就知道了呢?”
山菊:“不是吧?她很少出大門兒的,就是出來,也隻是到門口。……葫蘆哥家和小少爺去送大姑奶奶了,是家裏沒有應手的人,她著急了吧?……等俺就去看看。”
男孩:“可你家大少奶奶說是叫大憨叔去。……她還問呢,咋就知不道你家俺爺沒了呢?”
楊大憨:“那就還是俺去吧!”
楊大憨從炕上跳下地向外走去。
“噯,大憨,你等等,俺就和你一起去,也好給大少奶奶磕個孝頭!”山菊說著,向著楊大憨追去。
448
楊俊家的西屋裏。
周鳳蘭翻看著許多的匣子和盒子。
屋子裏,各個箱櫃的蓋子,也都打開著。
周鳳蘭從櫃子裏又掏出一個盒子,打開,裏麵是空的,不由得倍感失望。
周鳳蘭站在那裏想了一會兒,驀地想起了什麼似的,跪著上了炕,把手伸進了垛著的被子的底下。
良久,周鳳蘭從被子底下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很精致的木盒子,打開,裏麵一枚閃亮的金簪子,展露在眼前。
外麵傳來腳步走動的聲響。
周鳳蘭拿起金簪子,別在頭發上,把盒子胡亂地又掖回到被子底下,下了地,向著外麵迎去。
楊大憨和山菊已經進了外間的屋子。
周鳳蘭也正好走出來。
楊大憨和山菊同時跪下,衝著周鳳蘭磕了個頭:“大少奶奶……”
周鳳蘭溫和地道:“起來吧,你們。……為什麼要到現在才來告訴我呢?……人死不能複生,你們也要節哀。……都安置得怎麼樣啦?裝老的衣裳穿了嗎?裝棺材了嗎?”
楊大憨仰起脖子,流著淚。
“大少奶奶……”山菊委委屈屈地哭了起來。
周鳳蘭:“你們先起來呀!……你們也要聽我說,老人活著的時候沒享著啥福,死了呢,就不能那麼馬馬虎虎的了事兒。……我也不瞞你們說,我現在這手裏頭也挺緊巴的,我這兒就還有一支簪子,你們先拿去吧,壓到當鋪裏,給老人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再買上一口好一點兒的棺材,先安葬了吧!你們說,……好嗎?”
山菊抽噎著道:“可大憨說,就不能……先讓大少奶奶……知道,等埋完了,俺們……再來……給你磕孝頭!”
周鳳蘭:“那怎麼行呢?……你們是給我們楊家做活的,老人沒啦,我不去看一看,也就罷了。就那麼草草的安葬了,我們楊家,又有什麼臉麵呢?……我也知道你們都忙,就先聽我的,快點兒去操辦吧,啊!”
“大少奶奶!……俺……俺……俺先就啥也不說啦,大少奶奶!”楊大憨又跪下,磕了個頭,起來,握了金簪子,抹了把淚水,大步的向外走了去。
山菊也又磕了個頭,起來,轉身追上楊大憨去。
周鳳蘭搖著頭,歎了口氣,回她的屋子裏去了。
一直到下午,村子裏的一行人才呼呼啦啦地抬著一口碩大的棺材,向著村子外麵的山上,走了去。
449
村街上。
傍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