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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俊家正房西屋。
周鳳蘭坐在炕桌前,兩手鬆弛地托著楊福來的那尊“紅山女神”坐像,眯著眼睛,身子杠蕩著,似乎是在誦經詠佛,在想著或是等待著什麼。
大筐裏的大公雞,本本分分地臥著,歪著腦袋一聲不響地看著周鳳蘭。
時光已是傍晚。
聽動靜能感覺得到,山菊和葫蘆家的還在院子裏忙著什麼,山菊在穿堂屋附近,葫蘆家的就在西屋的窗戶下。
周鳳蘭的身子杠蕩的幅度越來越小,頻率也越來越長,似乎已經像出家人那樣,修身養性到了入定的境界。
其實在周鳳蘭的腦海裏,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那是周鳳蘭的青年時代,她也曾有過曼妙的、甜絲絲的記憶。
朝陽城的女子大學,是一所新興的學術院校。校園裏處處都透露著緊跟時代步伐的信息。清一色十五六歲的女學生們穿著統一的校服,可以在學校的圖書館裏讀到各種各樣的進步書籍,可以在社會上拋頭露麵地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甚至還可以隨意地進出校園,與各種各樣的男人們交談和來往。
離著女子大學的校園不遠,就是專以培養國民精英為主的朝陽“精武堂”。
“精武堂”與女子大學不同,項以校規嚴苛和培養實用人才被社會上所傳頌。學生們的年齡也不同,小到十五六歲,大到四十上下,所學除了槍械、強身、傳統武術,也學數數、物理、化學和軍事操典,是國民政府軍事武備人才的搖籃。也正因為如此獨具特色,吸引了世界上各國為數眾多的留學生,前來就讀,深造。
當然,這已經是前幾年的事情了,最近這幾年來,大批的所謂日本留學生通過各種手段湧入“精武堂”,並且很快的在校園裏形成了氣候,已經給“精武堂”在外的名聲帶來了許多負麵的鄙夷。
周鳳蘭和她的同學們,就常常站在女子大學學生公寓的小二樓上,看見“精武堂”的校園中,成群的所謂日本學生圍追堵截著中國學生打架。
站在學生公寓的小二樓上看得久了,“精武堂”校園中的兩個很特殊的學生引起了周鳳蘭的格外注意。一個是身材魁梧,麵色始終冷峻、一副不可侵犯或是淡然說笑的學生會學務部長,也就是周鳳蘭出嫁時陪伴在周鳳蘭身邊的那位被周鳳蘭親切地叫“哥”的人。當時,若不是周鳳蘭早年已由父母作主,已經和楊福來定下了娃娃親,周鳳蘭很可能也會加入到慕名追求“哥”的女孩子行列。
還有一位,便是現今的紅山鎮保安隊隊長——梁大磕巴。隻不過是,周鳳蘭對梁大磕巴的印象頗深,而梁大磕巴卻根本也不想到,還曾經有過這麼樣的一位比他小了十幾近二十歲的學妹注意過他罷了。
那時候的梁大磕巴就因為口吃而不愛說話,總給人一種悶不吐的感覺。而且,由於梁大磕巴天生身材笨重,長得一副蠢樣,也很少有過多的同學和他來往。但是梁大磕巴確是一位很有才華的學子,除了文化課門門優秀以外,諸如軍械、武術等等,有些看上去他很難理解和完成的科目,他也會借著巧勁兒順利的通過考核,很讓一些教授們吃驚,而在吃驚之餘,也權當作是他瞎貓碰上死耗子,趕巧就那麼過了。
再一個就是,借著身材的天然優勢,梁大磕巴有著一股蠻力。在這一點上,是人人公認卻不敢和他較量的最主要的原因。
周鳳蘭曾經在女子大學學生公寓的小二樓上和同學們一起看到過,在“精武堂”的操場上,十數個看上去十分靈活的男學生,合夥與梁大磕巴摔跤。原本以為,熊瞎子似的站在中間笨重、遲緩地移動著的梁大磕巴是必輸無疑。可就在人們還沒看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十幾個人卻都倒在了梁大磕巴的周圍,而梁大磕巴卻獨自一個人,愛幹淨似的拍打著兩手上的土,咧著嘴傻笑;尤為開心的時候,梁大磕巴還會向倒下的人招著手,道:“再、再、再再、再……來、來來!”
到了後期,這一叫號摔跤的行為,不知怎的,就成了那些所謂的日本留學生暗中和梁大磕巴,也是和中國學生之間的較量。
有一天,無事的時候,周鳳蘭和兩名同學依舊站在女子大學學生公寓的小二樓上向著“精武堂”的校園裏眺望著。
素以凡事兒都要把尖兒、占個上風為要的幾名所謂的日本留學生不知怎麼和梁大磕巴在操場上的一個角落裏相遇了。兩廂各自不忿,交起了手。隻一個回合,梁大磕巴就放倒了對手。這一下,讓所謂的日本留學生極為惱火。不久,就糾集來二十多名社會上的日本浪人,打進了“精武堂”的校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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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武堂”的校園裏。
“你就在這裏躲一躲,不要出去,免得給學校帶來更多的麻煩,知道嗎?”一處辦公室裏,“哥”囑咐梁大磕巴道。
梁大磕巴咬著嘴唇,隱忍著,點了點頭,一邊靠在窗戶前牆上,偷偷地向校園裏窺探著。
校園裏,日本浪人在頤指氣使地叫囂著,不時地衝著哪個路過的學生大打出手。
先梁大磕巴還聽話,躲避著。
繼而,日本浪人便在校園中四處找碴,看誰不順眼就打,愈發的鬧得不成樣子。
“你、你、你你、你就啊就……起開、開;別、別、別、別攔、別攔、攔、攔擋、擋著俺、俺!”隨著中國學生被無辜打傷的人越來越多,梁大磕巴再不聽人勸阻,惱怒地推開阻擋著他的學生,大搖大擺地向著校園的外麵走去。
二十多名日本浪人不知不覺地被梁大磕巴引導著走出了校園,隨後,梁大磕巴便和他們動起手來。
應該說,社會上的日本浪人絕不是浪得虛名,有一些還真有些獨門的絕技。
梁大磕巴靠著他的蠻力,先後打倒了幾名日本浪人。但是他自己也是好狗架不住群狼,被幾名日本浪人逼在一個街頭的一個死角裏,危在旦夕。
就在這時,被激怒了的中國學生在“哥”的帶領下,手拿板磚出現在手持利劍的日本浪人麵前……
一場繼續打鬥的結果,雙方各有死傷。
梁大磕巴被一名日本浪人一腳踹到了一條柵欄下,卡在那裏進退不得,屁股上又挨了一劍,鮮血直流。
“咽、咽、咽、咽哈,王、王、王、王王、王八羔、羔子、羔子的!”梁大磕巴想從柵欄底下爬出來,卻怎麼也爬不出來。
眼看著追打他的日本浪人又舉起了劈劍,又要向著梁大磕巴的身上紮來。
“哥”忽然轉到緊追在梁大磕巴身後的日本浪人身前,拚命踹了日本浪人一腳,想要幫助梁大磕巴,但又有日本浪人撲上來,和“哥”打鬥起來。“哥”拚死地顧及著梁大磕巴,和兩名日本浪人激烈地打鬥著。
梁大磕巴眼看著“哥”為了保護他,連連地中招,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身上多處帶血,急得拚了命地想從柵欄底下掙脫出來;卻又怎麼也掙脫不出來。
此刻街道上看熱鬧的人已經圍得水泄不通。事件已經驚動了好些院校的學生。周鳳蘭也被同學牽著手趕過來助戰。
看見梁大磕巴被卡在柵欄下,出於中國人幫中國人的淺顯心理,周鳳蘭毫不猶豫地上前,急中生智,抓了一把土麵子揚向要向梁大磕巴下毒手的日本浪人,眯了日本浪人的眼睛,然後,把梁大磕巴從柵欄底下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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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謂的“中國學生群毆日本留學生”事件發生之後,“哥”和梁大磕巴等十幾個中國學生從“精武堂”等校園裏消失了。
七八年的時間過去了。梁大磕巴後來投靠錦州的警察部隊,雖然有膽有識,卻因為嘴上不利索,始終不得重用。在後來似乎是被上麵的一個什麼人,直接地點名,才被艱難地被提拔起來,委派到紅山鎮,做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隊長。
沒有人知道已經做了紅山鎮保安隊隊長的梁大磕巴的底細,他就還能認得出或是記得周鳳蘭嗎?
那天,周鳳蘭眼看著梁大磕巴把丁協衛從屋子裏趕出去,又關了房門,重新坐回到辦公桌後的椅子上,心理麵這樣的想著。
周鳳蘭複又摘了紗巾和草帽,不動聲色地坐在她原先坐過的椅子上,目光半是好奇、半是挑釁和迎戰的看著梁大磕巴。
梁大磕巴不說話,也看著周鳳蘭。
兩個人就這麼相互地看著,許久許久。
周鳳蘭禁不住再一次地佩服梁大磕巴的定力。
終於,周鳳蘭作出了讓步:“你……臀部被日本人紮的傷,都好利索了嗎?”
周鳳蘭似乎是不經意地問。
梁大磕巴果然有所觸動,但還盡力地掩飾著,讓人不注意,很難看出來他的驚異。
見梁大磕巴不為所動,周鳳蘭似乎是尷尬地笑了笑,又道:“當年,你很有心計地跑出了城去,可還有一個人,為了打聽你的下落,卻被戒嚴在了朝陽城裏。政府迫於壓力,緝拿凶犯。最後他實在是沒有辦法,是在我的公寓裏躲了一個多禮拜……”
梁大磕巴忽然把身子伏到辦公桌上,揚著一隻手,道:“打啊、打、打、打住、住!”
周鳳蘭停住話語,等待著梁大磕巴的下文,見梁大磕巴久久地不再說下去,歪著腦袋看著梁大磕巴。
梁大磕巴目光盯著周鳳蘭有一會兒,站起身來,在屋子裏麵踱著步子,道:“王、王、王、王王八羔子……的,你……找、找、找啊俺,肯、肯、肯、肯啊定,……有事兒!……說、說、說說……吧!”
周鳳蘭看著梁大磕巴踱步,許久沒有吱聲。
梁大磕巴踱了一會兒步子,又坐回到椅子上,看著周鳳蘭。
周鳳蘭:“不管是什麼事,都可以直接的說麼?”
梁大磕巴盯著周鳳蘭的目光睃了睃。
周風蘭矜持地笑了笑,向著門口看了眼,索性拽過桌子上的紙和毛筆來,想了想,在上麵寫道:我想借支槍用用。寫罷,手裏仍然拿著毛筆,徐徐地將寫了字的紙推向梁大磕巴。
梁大磕巴身子不動,目光飛快地掃了眼周鳳蘭推過來的紙上的字。看完了,也不表態,目光依舊盯著周鳳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