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荷生自重翻《芳譜》之後,軍務日見清閑。一日,奉著報捷的回批,經略賞加太保銜,大營將吏俱有升擢,荷生也得五品銜。彼此慶賀,不免又是一番應酬。
光陰易過,早是四月中旬。長日俄人,又見芍藥盛開,庭外丁香海棠,紅香膩粉,素麵冰心,獨自玩賞一回。鳥聲聒碎,花影橫披,遂起了訪友的念頭,尋芳的興致。帶了青萍,騎了一匹青海驄,也不要馬兵跟隨,沿路去訪梅小岑、歐劍秋諸人。一無所遇,大為掃興,便欲回營。
走到東南城根邊,遙見一帶波光,澄鮮如鏡,掩映那半天樓閣,儼如一幅畫圖。便問青萍道:“那是什麼地方?”青萍道:“小的未曾到過。”荷生便信馬行來,原來是一座大寺院。門前古槐兩樹,蔽日參天。牆外是大池,縱橫十畝,繞著水是綠柳成行,黃鶴百囀,便覺心曠神怡。遂下了馬,看那寺門上橫額是“呂仙閣”三字,便令青萍拂去了身上的塵土,將馬係在柳蔭中。荷生緩步走到堤邊,看那遊人垂釣。
忽聽閣上數聲清磬,度水穿林,更覺滌盡塵心,飄飄意遠。又信步走進寺門,早見有一輛繡幃香車,停在門內。便向青萍道:“那不是內眷的車麼?不用進去衝撞他們了。”青萍道:“老爺騎了半天馬,又站了這一會,也該歇一會兒。廟裏地方丈,那裏就單撞見他們哩?”荷生點點頭道;“你且在此等著。”遂一人踱進門來,靜悄悄的,隻有那車夫在石板上打盹。轉灣到了東廊,見兩三個小道士在地下擲錢玩耍,也不招呼荷生。荷生便一直向後走來。隻見寶殿琳宮,回廊複道,是個香火興旺的古刹。
原來這純陽宮正殿以後,四圍俱係磚砌成閣,閣分三層:上層左臨試院,萬片魚鱗;右接東城,一行雉堞;遠則四圍山色,萬井人煙;近則數畝青畦,一泓綠水。中層為上下必由之道,兩邊石辟各數十級。下層做個月洞,係出人總路。荷生剛到下層洞門,隻聽一陣環佩聲,迎麵走出花枝招展的兩個人來,便覺得鼻中一股清香,非蘭非麝,沁人心脾,自然會停了腳步。定睛一看,一個十四五歲的,身穿一件白紡綢大衫,二藍摹本緞的半臂,頭上挽了麻姑髻,當頭插一朵芍藥花,下截是青縐花邊褲,微露出紅蓮三寸,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嬌豔無比。一個年紀大些,真是寶月祥雲,明珠仙後,這道神采射將過來,荷生眼光自覺晃漾不定。幸是到了眼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閃過一旁,讓這兩人過去。這兩人也四目澄澄的瞧了一瞧。
荷生覺得那絕色眼波,更傾注在自己身上,那一縷魂靈兒好像就給他帶去;同著出了洞,走過院子,將次轉出正殿,這絕色的回頭一盼,才把精魂送轉。這兩人都不見了,兩條腿尚如釘住。停一會,緩步向前。恍恍惚惚,記那絕色身上穿的,是一件鑲花邊淺藍雲蝠線縐單杉,下麵是百折淡紅縐裙,微露出二寸許窄窄的小弓彎;頭上是換個懶雲髻,簪一技素馨花,似乎是縐著春山的光景。
一路上出神渺慮,細細追摹,不知不覺已走到後麵閣上第三層扶梯了。且喜並無一人窺見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著危欄,想道:“那一個十四五歲的,是個侍兒,決無可疑了。這一個絕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許年輕,隻帶一婢來廟呢?若說是小戶人家,那服飾態度,萬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間絕色,此地青樓決無此等尤物,這也不用說;否如果有這樣一個人,無論丹翬、曼雲,就是秋痕怕也趕不上!隻是人家宅眷,無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頻頻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豔福,以後還要怎樣呢!”這樣一想,頓時把先前思暮心腸,如濯向冰壺,不留渣滓,倒也爽然。流覽一回,覺得口渴,緩步出來。一個老道士送上一鍾茶,卻喝不得。瞧著表已有三點多鍾了,趕著出門,吹過青萍,跨上馬,把鞭一捎,那馬如飛的馳歸大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