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詩繡錦囊重圓春鏡子人來菜市獨訪秋痕(1 / 3)

話說荷生別了癡珠,轎子沿堤走來,仰觀初月彎環,星河皎潔,俯視流煙澹沱,水木清華,因想起愉園水榭,今夕畫屏無睡,風景當亦不減於此。又想道:“我們一縷情絲,原是虛飄飄的,被風刮到那裏,便纏住那裏。就如癡珠,今天不將那脈脈柔情都纏在秋痕身上麼?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難合,這回一見癡珠,便兩心相照,步步關情,也還可喜。隻是他兩人這情絲一纏,正不曉得將來又是如何收煞哩!”一路亂想,猛聽得打梆之聲,是到了營門。

隻見燈火輝煌,重門洞辟,守門的兵弁層層的分列兩旁。那轎夫便如飛的到了帳前停住,門上七八個人都一字兒的站在一邊,伺候下轎。荷生略略招呼,就進寓齋去了。跟班們伺候換了衣履。見蒼頭賈忠踉踉蹌蹌,拿一個紙包上來,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爺進來坐等老爺,到了更餘,等不得了,特喚小的上去,交付這一件東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說明日在歐老爺家,專候老爺過去,有話麵說。”荷生也不曉得是什麼,接過手,輕飄飄,將手一捏,覺鬆鬆的。便撕去封皮,見是一塊素羅,像是帕子。抖開一看,上麵汙了許多淚痕;桌上掉下一個古錦囊,兩麵繡著蠅頭小楷,卻是七律二首。便念道:

“長空渺渺夜漫漫,舊恨新愁感百端。

巫峽斷雲難作雨,衡陽孤雁自驚寒。

徘徊紈扇悲秋早,珍重明珠賣歲闌。

可惜今宵新月好,無人共倚繡簾看。”

念畢,歎一口氣,自語道:“如許清才墜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惱!”又將那一邊詩朗吟道: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就慘然自語道:“沉痛得很!”又念道:

“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大飄零。

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

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

賈忠和大家怔怔的站著,荷生反覆沉吟一會,猛見賈忠們兀自站著,便說道:“你們散去罷。”

荷生因欲乘涼,就也踱出遊廊。清風微來,天雲四皎,雙星耿耿,相對寂然。徘徊一會,倒憶起家來,便將都中七夕舊作《望遠行》吟道:

“露涼人靜,雙星會、今夕銀河深淺?微雨驚秋,殘雲送暑,十二珠

簾都卷。試問蒼蒼,當日長生殿裏,私誓果能真踐?隻地久天長,離恨

無限!何況,羈人鄉書一紙,抵多少、回文新剪。細計歸期,常勞遠

夢,輸與玳梁棲燕。畢竟織女黃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遠?恨無聊

徙倚,闌幹捫遍!”

吟畢,便喚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還找劍秋鬧一天酒吧。”便喚索安吩咐套車,到了綠玉山房,劍秋不曾起來。紫滄自將采秋不忍拂逆他媽一段苦情,細細表白一番。荷生聽了便也釋然。一會,劍秋出來,說道:“荷生,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麼?我原說過,這其間總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飯,我們三人同去愉園走一遭吧。”荷生不語。一會,擺上飯,三人喝了幾鍾酒,差不多兩下鍾了。劍秋正催荷生到愉園去,不想紅日忽收,黑雲四合,下起傾盆大雨來。劍秋又備了晚飯,說了半日閑話。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劍秋、紫滄乘著酒興,便不管荷生答應不答應,拉上車,向愉園趕來。傳報進去,三人剛走人八角亭遊廊,早是紅豆領著一對手照,親接出來,笑向荷生道:“怎的不來了十一天?”劍秋笑道:“我三個月沒來,你怎的不問哩?”紫滄也笑道:“我們就十一年不來,他也不管呢。”紅豆笑道:“洪老爺,你昨天不才來麼?”三人一麵說,一麵走,已到橋亭。隻聞得雨後荷香芬芳撲鼻,就都在回欄上坐了。丫鬟們便放下手照,抬了幾張茶幾來,送了茶。

隻見遠遠一對明燈,照出一個玉人,轉過畫廊來。紫滄向劍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畫圖麼?”劍秋笑道:“我們不配作畫中人,隻莫學人吊下去作個池中物吧!”剛說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聞,說道:“這裏暑氣未退,還是水榭屋裏坐吧。”於是荷生先走,領著大家轉幾折遊廊,才到屋裏。

原來愉園船室後是池,池南五間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園正屋。劍秋、紫滄俱係初次到此,留心看時,隻見麵麵明窗,重重紗罩,五間直是一間。其中琴床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正中懸一額,是“定香吟榭”四字。兩旁板聯,是集的宋人句:

細看春色低紅燭;煩向蒼煙問白鷗。

款書“渤霞題贈”。下麵一張大案,案上羅列許多書籍。旁邊排著十二盆蘭花,香氣襲人。中間地上點著一盞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蓮花燈,滿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滄見荷生、采秋總未說話,便道:“你兩個都是廣長妙舌,怎的這會都作了反舌無聲?”采秋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劍秋笑道:“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時也落言簽。我卻不信你們兩個通是馬牛其風,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說!”采秋道:“酒是先生撰,女為君子儒’,湯玉茗至今還在拔舌地獄哩,管他則甚!”便又談笑一會,荷生、采秋總覺得似離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紅豆,教人將南窗外紗幔卷起。隻見碧天如洗,半輪明月,分外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