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二十六日,係明經略冬閱之期。先期,荷生吩咐搭個彩棚,掛上珠簾,攜采秋赴教場,看了一日。是晚,荷生回營辦事去了。采秋自歸愉園。
此時夜記初長,采秋擁篝獨坐,忽想起庾子山《華林園馬射》的賦來,默誦一遍,卻忘了數句。教紅豆檢出,看了一看,就也擺開。和衣上床躺去,合著眼,隻睡不著,便想摹仿做個《並門孟冬大閱》的賦,想了一會,就有了開首序語一段。因坐起來,喚香雪印一銀合香篆,慢慢的囗起。恰好紅豆泡上一碗龍井茶,頓覺助興。教紅豆端了筆硯,隨便取一張素紙,就在燈下作了一序一賦,約有一千餘字。差不多兩下鍾,才收拾去睡。
次日妝罷,覺得晨熹黯淡,移步簾外,見雲光E匝,雪意讀蒙。因進來閉著風門,向北窗坐下,取出賦稿,修飾一過。適有荷生習楷的白折堆在案頭,隨手取一本,卻已套有印格,便磨墨蘸筆,作起楷來。紅豆在旁伺候,頻頻遞著茶湯,撥著爐火。不一會,早謄完了。喜是沒錯一字,含笑向著紅豆道:“我倘變個男子,去做這些應製功夫,就也不準荷生旁若無人了。”
正在得意,隻見香雪上來回道:“歐老爺、梅老爺來找爺,看門的告訴他爺沒有來,他卻進來,在客廳坐著。娘還見他不見?”采秋道:“你請他船房坐吧。”
一會,采秋出見。原來兩人是為著他會榜的座師是個古文家,明年七十壽誕,要求荷生替他做一篇散行壽序。采秋道:“荷生這兩天怕不得空,我替你薦一個好手筆吧。”小岑道:“是誰?”采秋道:“癡珠不好麼?”劍秋道:“算了,我就是從他那裏來。他說是奇特的人墓誌家傳,他才肯下筆,似此應酬文字,他自己耍用,也須倩人。你還薦他麼?”采秋笑道;“他現辦的席麵,不通是應酬筆合麼?”小岑道:“他那裏肯辦一個字?通是那兩個幫手胡弄局。”采秋道:“癡珠這種孤癖,真也不對。讀書做人都到那高不可攀的地位,除了我們,怕就沒人賞識他了。”劍秋笑道:“我們還配?他說一家骨肉,四海賓朋,都不是他真知己;隻秋痕,說他‘不是此刻世界上的人’,是他真知己。”采秋道:“這也真話。五石之瓠,大而無當;拳曲支離之本,匠氏過而不顧。這四句就做得癡珠後來的傳讚了。”
此會北風大作,劍秋道:“閑話休題,荷生今天想是不來,我們還訪他去吧。”采秋道:“我有個拜盒寄給荷生,你教跟人替我帶去吧。”劍秋道:“你喚丫鬟取去。我怕下雪,要走了。”采秋道:“我去就來。”說著,便由靠北蕉葉門進去。半晌,香雪捧個洋漆描金小拜盒,並個紅紙小封,交給跟人,兩人就走了。
這裏荷生收過拜盒,將兩人延人,自將來意說了。荷生也薦癡珠,小岑含笑把前話一一告訴。荷生也覺好笑,不得已,即行答應。兩人坐一會,從炕上玻璃窗內望見後院同雲密布,便趕著走了。
荷生到了裏間,將愉園寄來小封拆開,是把小鑰匙。就打開小拜盒,卻是一本白折。取出展開,見蠅頭小楷寫得勻整得很,卻是一篇賦,笑吟吟的誦了一遍,攜到書案上,密圈細點,諷詠數逾。瞧著表,早是二下多鍾。便喚青萍,吩咐套車,趕向愉園。
采秋迎上樓來,荷生道:“好手筆!”采秋笑道:“不要謬讚,替我看了沒有?”荷生道:“我仿易數字,和你商量看,好不好?”一麵說,一麵叫人將拜盒攜人,遞給采秋。采秋檢出瞧一瞧,笑道:“你易了數字,通好。隻是何苦這樣濫圜!”荷生正要答應,樓下小丫鬟報說:“韋老爺、洪老爺過來。”
荷生、采秋迎到梯邊。紫滄道:“天冷得很。”荷生道:“要下雪哩。”癡珠上了扶梯,向荷生說道:“那天失迎,你和劍秋就留得好詩。”采秋道:“你的和作也好。”癡珠道:“你見過麼?”荷生指著東壁道:“那不是。”紫滄瞧那兩張色箋上寫的題是《次綺懷詩題後原韻,並質春鏡樓主人》,詩是七絕八首,因念道:
“箜篌朱字是邪非,裙布連朝理嫁衣。
一洗紅顏磨蠍恨,鏡老指日看雙飛。
修到寒梅此福難,陽春獨自占冬殘。
江郎一手生花筆,可作金鈴十萬看。
學唱澳儂譜偶填,可憐春恨竟年年。
勞君惜翠留佳句,一笑鶯花醉夢天。
鍾情苦我賣多癡,菜市街頭月上時。
一掬靈均香草淚,玉參差好為誰吹?”
說道:“好句似仙。”又往下念道:
“涉江花影蘸雙雙,水部詩心豔綺窗。
他日春風蓉鏡下,戕戕得意理歸舭。
年來客鬢漸成絲,走馬胭脂異昔時。
盡有驚鴻與平視,感甄未敢賦陳思。”
說道:“押思字好得很。”荷生道:“癡珠才大如海,他稿裏次韻之作,還有洋洋大篇三疊四疊的。”癡珠道:“我送給你八本詩稿,你通看過麼?”荷生道:“我瞧是瞧了一遍,下筆的才有一半。大約就中可存的什有六七,我慢慢替你去取吧。”癡珠道:“好極!你和采秋通要給我一篇序。”采秋道;“我也配替人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