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註:儒者之所以知,孔子不出乎形器之間,故於道未全然,所謂不知乃真知也。凡有言、有聽,不足以盡其真,故皆曰妄。旁日月、挾宇宙,此益識者所了,不可為眾人道,如膾之合者,為之置世之滑湣,使各盡其極,而不以縈懷,若臣隸於君,僕隸於臣,自然之勢,本無高下。衆人役於滑湣,聖人冥於無物,萬歲之間、萬物之化,殼維多矣。參合其變,俱為純粹,此可以心了,不可以言受也。次論悅生惡死,證以麗姬之喻,義甚切當,益謂《齊物論》者始於齊彼是,終於一死生,死生既一,物安有不齊者乎?夫大覺者本自無覺,對未悟而言,強立覺名,即是不覺之覺。覺與不覺,俱不可著。愚者之竊竊然自以為覺,亦夢也,直為其有是夢,故吾不得不為之言夢,然大覺者知覺與夢本無異也。古之人不得已而有言,益為發明此處,吊當於至理而詭異於衆人也。

趙虛齋註:聖人不從事至塵垢之外,乃長梧平時告瞿鵲者,瞿鵲以為妙道而長梧以為孟浪。瞿鵲未免有疑,長梧又語之日此數語乃黃帝之所聞見,非我所知,且汝未造此而遽以為妙,無乃太早計乎。世之養生家不知大道之所存,以乾坤為門戶,坎離為轂軸,求合吾身之造化,其不可曉者置之不言,而以百骸、九竅、六藏遞為君臣,是何足以相治。所謂以隸相尊,而不知有真君者存。衆人役役顛冥於利害,聖人愚電,則知而不言,萬物各具此理而出機入機,安知死之不樂於生邪?《列子》載,周之尹氏大治產,夜則夢為人僕,其役夫夜則夢為國君,夢中為君、為牧,若固有之也。今吾與子問答已是夢語,告子此語是夢亦是夢,說其名為吊詭,言舉世為夢幻眩惑而不自覺,是可吊憫也。萬世之後一遇大聖,言舉世未有知之者,能知其解,是旦暮遇之。言悟此理在頃刻問耳。

《庸齋口義》雲:孟浪,不著實。聽瑩,聽而能明也。太早計,謂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為妙道之行,見少而自多之意。旁附日月、挾懷宇宙、脗合至理、混而為一,世人滑湣以隸相尊者,皆置之而不言,臣僕皆隸也,而自為尊卑;衆人役役,聖人則渾然無知,合萬歲而觀止此一理,更無間雜,麗姬悔泣以破悅生惡死之惑,飲酒哭泣覺夢之問變幻,若此夢中占夢之說,皆曲盡人情,則知衛玠之問,樂廣之答,未為深達。大覺,即大悟。君牧,貴賤之分。吊詭,至怪也。我為此言可謂至怪而中存妙理,萬世之後有大聖人出,知此等見解與我猶旦暮之遇也。此亦後世有揚子雲,又知我之意。

聖人無為,任物自為,故利害莫,得而及,非有心於避就也。不喜求,則方寸內虛;不綠道,則虛亦忘矣。不言而令行,無謂有謂也。言而無滯迸,有謂無謂也。若是則何塵垢之能染哉?此瞿鵲平日聞於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自以為妙道之行。舉以求證於長梧,長梧謂此言誠妙,唯黃帝聽之始能明了,恐夫子亦未盡知之,況汝踐履未充,徒欺羨其美,是為太早計,猶見卯而求時夜也。予試妄言,汝試妄聽,以為何如?旁日月、挾宇宙,此神人之事,非與日月參光,天地為常,未易語此。儻能行前所論聖人之事,則可進乎是。要在審其脗合自然者為之,滑湣於俗者置之,從微至妙,由階而升,亦如以隸相尊,士隸大夫,大夫隸公卿,等而上之,聖而入於神矣。衆人昧此,役於知見,不能暫息,聖人如愚不分,故雖萬歲之久,事變之雜,合而一之,混然純備,無今古而忘生死也。聖人不獨善而已,又使萬物同證此道相蘊而熟成之,故能與天地並生、萬物為一也。凡人所以不能造此者,悅生惡死惑其心,喜怒哀樂戕其性。遂於後文申言,以破其迷。觀麗姬之先泣後悔,則安知死者不悔其向之薪生乎?飲酒哭泣之無據,覺夢變幻之多端,夢中占夢,以喻世人迷之尤者。叉有大覺而後知此大夢也,而愚者於夢中自以為覺,以君牧貴賤於其間,何固蔽不通之甚!舉世皆夢,又何分乎彼我哉?是以此言達者喜其吊當,迷者驚其詭異,萬世一遇知其解者,若旦暮然。重歡世人明此道者至希也。竊詳本章指歸,開人耳目,正在大覺二字,觀者宜究心焉。瞿鵲、長梧製名以問答。夫子指孔子,亦是寓言。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難間?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郭象註:不知而後維,不見而後辯,辯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與物對也。辯對終日點閤,莫能正,當付之自正耳。同故是之,異故非之,皆未足信。是若果是,則不復有非之者。非若果非,則無復有是之者。故是非生乎好辯而休乎天均,付之兩行而息乎自正。待彼不足以正此,則天下莫能相正,任其自正而已。是非然否,彼我無辯,故和之以自然之分,不待彼以正之也。是非之辯為化聲,化聲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和以自然之分,任其無極之化,則是非之境自泯,性命之致自窮。忘年故玄同死生,忘義故彌貫是非,蕩而為一,斯至理也。至理暢於無極,故寄之者不得有窮也。

呂惠卿註:天下之所謂是非者,不過我是若非、若是我非、或是或非、俱是俱非,四者皆出於我與若,而我與若俱不能相知,則所謂是非者,卒不明。人固受其點閤,誰與正之,又正於人也;而人者非同乎己,則同乎若;非異乎己,則異乎若;非同乎我與若,必異乎我與若。亦不過四者,而皆不能正之,則是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其待彼也邪?言不相待也。唯聖人知其然,故雖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則彼是莫得其耦而休乎天均矣。何則言之?是非非有實也,聲之出於化而已。我之與人,相待與不相待,又出於識心之妄計也。我則和之以天倪而不為之分辯,因之以曼衍,觸類而長之,則萬物不累乎心矣。窮年,則參萬歲而一成純之謂也。是不是、然不然之無辯者,知其同體而物物皆然也。窮年則忘年,無是非則忘義。始起於無竟,故終亦寓於無竟也。

林疑獨註:莊子益欲忘言,故立是論。使我與若辯至我果非也邪,設辭以遣之也。我勝若、若不吾勝,吾誰使正之,又遣其所遣也。使同乎若者正之至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此遣之又遣而至於無所復遣,斯其至矣。幾言是未必是,言然未必然,故其異同亦皆無辯。然之與是,復自相對,又均於辯也。有化者、有化化者、有聲者、有聲聲者,化者之化非聲則不顯,聲者之聲非化則不彰。化者聲之體,聲者化之用,此化聲之相待也。然而聲出乎化,非化之所能知。化統乎聲,非聲之所能識。此又若其不相待也。夫相待生於兩物,若合萬化為一,則相待之逵無由而生。夫聲者常聲,不待物而後聲,聞者自因物而生聽耳。化者常化,不待聲而後化,見者自因聲而生識耳。此其所以相待而若不相待也。若夫化化者非化之所能化,聲聲者非聲之所能聲,又何相待不相待之有?和之以性命之本,因之以變化之餘,則古今之年有時而窮,而所以為我者,不古不今而無極也。

陳詳道註:天倪者,性命之端。曼衍者,無窮之變。和以天倪,因峽曼衍,則物我不蔽於是非而各盡其性命之分,此其所以窮年也。忘年則死生為一條,忘義對可不可為一貫。死生、可不可固無竟矣!而知忘之者,豈以為有物邪?特寓之而已。陳碧虛註:悟則不辯,辮則不悟,對辯不已,點閤莫明,彼我不自信,故也。一夫水清則可以鑒妍醜,心虛則可以齊同異。若中無主則待於外,是逐物而遷者也。從箕子視比幹則愚,以比幹視箕子則卑矣。從管、晏視夷、齊則慧,以夷、齊視管、晏則食矣。趨舍相非,嗜欲相反,將使誰正之?若乃飛者棲巢,走者宿穴,各安所安,孰日不齊哉?夫彼我之情相待者也,是非之辯化聲者也,情不相待,惡有彼我?辯無是非,惡有化聲?是以虛心以和崖分,妙用以釋留滯,所以窮天年而無是非也。窮天年則忘年,無是非則忘義,故能振舉於無竟。以無盡之物、無極之理,寄諸無盡、無極而已矣。

趙虛齊註:自得之學,難為人言,言之則辯論鋒起,誰能正之?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又日:知我者其天乎?亦此意。化聲相待,啐啄同時也。和以天倪,因以曼衍,和其光、同其塵也。是不是、然不然,皆不可得而辯,則是舉世不相知與人言無解者,是化聲之不相待也。如此則但當和光同塵以樂其天年,何必強聒哉?忘年忘義,言此生、此理皆付之於忘,言造物者無窮,吾亦與之無窮而已。

《庸齋口義》雲:勝負不足為是非,則我與若辮者彼此不能相知也。黮闇言所見不明,我與若皆不明,將使誰正之?議論與彼同既不可,議與我同又不可,皆與我與彼不同亦不可,皆與我與彼相同亦不可,則是三者皆不能相知,必須待彼也。此彼字指造化,即所謂天倪。天倪者,自然之分。所以和者,因是而已。是不是、然不然,皆兩存之。若定其然是,則有不然不是,便有是非之爭。化聲者,以言語相化服。相待,對敵也。若以是非、言語相對敵以求化服,何似因其所是而不相敵?故曰:若其不相待、不相敵而尚同,則是和之以天倪,遊衍以窮盡歲月,如此則併與歲月、義理俱忘之。振動、鼓舞於無物之境,此振字亦逍遙之意。信能如是,則終身寓於無物之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