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桃李不言
太子給的那半盒藥膏,阿寶並沒有使用。又過了十來日,傷處也便漸漸平複。起身沐浴的那個下午,天色欠佳,剛剛過了申時,便昏黃了下來,室內更是已經如同黃昏一般。可是和著木桶內騰騰蒸起的水汽,使人覺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處安詳好夢中。阿寶替換了上下衣衫,將頭發細細綰起,這才覺得清朗如再世為人。然而一出屋門,顧見熟悉的縵回廊腰,心頭又莫名惆悵。她雖然一萬分地不想動作,依然還是強迫著自己一步步朝著報本宮的方向徑直走去。
人生於世,誰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或許可轉,但命卻永不能改變。她一個卑賤奴子不能,他一個天潢貴胄也不能。所有該來的,他們都躲避不開;所有該走的,他們也都挽留不住。隻有日複一日再收拾起殘勇,麵對迎麵而來的日複一日。
是西苑內侍總管周循差遣手下的黃門前來通知她的,要求她痊愈之後,依舊去正殿當值,一切例子皆比照從前。這必定是太子的令旨。
閣內的一幾一案皆如從前,環繞的卻是幾張新臉孔,素日那些認識的人,竟然一個也沒有看見。大概以後也不會看見了,這麼說來,在此時此地,他竟然也成了自己的故人—她側眸望望窗外,於季春時節投下濃密花影的一樹海棠,花早落盡,葉片也開始微微發紅,春來春去,緣展緣收,不過如此這般。
故人直到傍晚才還宮,臉上略略帶些疲憊的意態,徑直從她身邊走過,至架前翻動奩盒,尋了半日才抽出兩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趙王府上去。”大約都是新人,周圍霎時無人應聲,阿寶隻得走上前去從他手中接過,這才有暇察覺他今日的裝束與平素有大不同。他雖向來修邊幅,卻也向來愛好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類素色。眼下他卻戴著一頂水晶鑲金三梁冠,橫綰金簪,兩頭垂下長長的朱紅纓珞,著大紅色織金錦袍,約束禦仙花九排方金帶,連一張麵孔都似被這一身靡豔襯得多了兩分血色,隻是靠近時聞見他袍袖間氣味,才發覺不過是薄酒之功。阿寶從未見過他如此裝飾,頗有新鮮感,及至接納字帖時見他手上竟還戴了一枚金鑲寶指環,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權交代完畢,轉身入內室,再現身的時候,已經換作了平常的家居打扮。
他在書案前坐下,接過阿寶捧來的茶,啜了一口,才皺眉問道:“好笑什麼?”既然沒有被他抓到現行,阿寶拒不承認道:“沒有。”定權橫了她一眼,突然不懷好意地點點頭道:“你去將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冊子取過來。”阿寶答應著走過去,將架上橫放的一本書冊交至定權手中,書做蝴蝶裝幀,並無題名,似是用得古舊了,四角已經磨得微微泛白。定權隨手揭開,道:“過來。從今日起,本宮來教你寫字。”他突然重提舊話,阿寶連忙推辭道:“妾不敢。”定權笑道:“你去京中打聽打聽,多少權貴想求本宮一字而不得,本宮竟教不起你一個小姑娘了不成?”阿寶道:“妾並非此意,隻是妾資質駑鈍,深怕辜負了殿下。”定權道:“你也不必怕辜負,這是我無聊,我們不當事業,隻當個消遣。”
他和顏悅色,阿寶心下雖存疑惑,卻也不敢再做違拗,便走上前去。查看他手中字帖,正翻到錄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絕《贈別》,清雅華麗,頗似定權的字體,唯筆力尚嫌不足,疑是早年所書。定權問道:“以前讀過這詩嗎?”阿寶點了點頭道:“讀過的。”定權道:“你自己先寫一遍罷。”說罷揀起一支筆遞給她,偏頭在一旁看著她謄寫了一遍,不置可否,隻是扳著她的手指,幫她重新把好了筆,教給她握筆用力的門徑,讓她又寫了幾份,細細檢驗,感歎道:“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著這冊子回去,閑暇時候好好練練,過幾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亦信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不如我們約法,若是你寫得好,我就賞你些好東西,若是再沒有長進,也做好受罰的打算,如何?”阿寶不理會他的玩笑,低聲答了一句:“是。”將字帖接了過來。
及至晚間,定權從屜中取出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細地對照日間阿寶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見她行文走筆之間,雖似頗隱瞞了些筆力,卻與原件並無半分相類之處,這才將那信函又收了起來,輕輕歎了口氣。
京中的天氣,已經連陰了數日,連昨日皇後的千秋壽誕,也不曾開晴。成日油然興雲,卻偏不沛然作雨,總使人心存牽掛,不知出行是否應當攜帶雨具。當然這隻是對於小民而言,京中的貴人們是不會為這種事情煩惱的,他們另有自己煩惱的內容。趙王蕭定楷坐在府中書齋內,洗淨了手,正蹙眉翻看著太子送來的兩卷書帖。他自靖寧元年行元服冠禮後,冊封親王爵位。按著本朝製度,親王冠禮婚姻之後,便該赴封地建府①,皇帝的幾個庶子,除去一個最小的,現下皆已離京就藩。因國朝百五十年來,或者中宮無子,便以庶長承祚;或者中宮僅有獨子,便以嫡長繼統,尚無嫡出親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齊王的身份因此尷尬,幾派朝臣們吵嚷了幾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隻得按皇帝的說法,容他二人暫以東宮陪讀的身份留居京中。這可以算是他的一樁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