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終朝采綠

宮內人盡知,長沙郡王蕭定梁與皇孫雖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相伴嬉戲,情誼甚篤。每每在吳才人閣內尋不見了郡王之時,他必在延祚宮與皇孫做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東宮向太子妃請安,便攜帶皇孫和一幹宮人,至禦苑中遊戲至午時,才讓宮人引皇孫回東宮用膳和午睡。不過片刻分離,皇孫卻依舊戀戀不舍,與定梁約定午睡後便再相見,定梁好言安慰他兩句,將他打發走。回到自己閣中,草草吃了幾個點心,又馬不停蹄往延祚宮趕,直到當日丟失竹馬之處方駐足。幾個跟隨他的宮人內侍並非延祚宮內人,倒也不大清楚此處的禁忌,見他欲進入一處宮苑,自覺也當隨從,定梁卻轉頭吩咐道:“你們就在門外守候,我片刻便返回來。”伸手接過了內侍手中一路替他捧著的瓷瓶,挾在脅下,到底不肯聽人苦苦勸告,自己推門入內,想了想反手便將門閂搭上,徒留一幹人隔牆歎息,隻怕他再惹出禍事來,卻要帶累自家受池魚之殃。

午後庭院空無一人,寂寂無聲。定梁繞過荼靡架,穿過花徑,直步至簷下時,衣袍忽被牽扯,不由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是石山旁探生出的一枝胡枝子,牽扯住自己的衣角。便將瓷瓶放在一旁,伸手去解那花枝,最終雖然解除了桎梏,一時不慎,食指指腹卻被花刺誤傷。他也不以為意,便將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提了瓶子徑自進入閣內。

閣內依然清靜,不見宮人往來之狀。定梁自記事起便未曾一人獨處,也不知這宮內竟有這等安靜地界,不免覺得奇怪。他原本打算苑內無人,從權到閣內再遣人通報,此時卻覺得情勢尷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對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時,卻又苦無舟楫。好在他年紀尚小,不過顧忌了片刻便灑然忘卻煩惱,一步步向閣內走去。

這隻是東宮的孺人所居,宮室並不寬廣,定梁從中堂穿過,一路未遇阻礙,便徑向東閣走去。東閣內用截間格子複又分出內外兩層空間,入室便可見中牆上高懸著一幅水月觀音立軸,便不免駐足一觀。畫中觀音白衣加身,瓔珞繞頸,赤足站立於蓮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觀足底水中之月。寶相於莊嚴慈悲之中,又帶三分溫柔,稍類人間女子。其前不設香煙,隻有小幾上一隻定窯白瓷瓶,斜斜插著兩枝苑內花草。定梁生母閣中亦奉觀自在寶相,卻不同於此處,他隻覺得這位觀音似乎更加可親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兩眼,才越過格子進入內室。內裏陳設亦頗為簡樸,一張湘妃竹榻依牆而設,三麵環著枕屏,屏上素白,無書無畫,上垂帷幄,此外不過臨窗有一幾一案而已。當日的美人依舊一身綠衣,手腕上掛著一柄象牙柄的團扇,背向閣門獨自閑坐,正在案前擺設棋子,此刻聽見有人聲入內,亦不回頭,隻是問道:“夕香,你怎麼便起來了?”

定梁手中持物,不便見禮,隻得一躬身應道:“顧娘子,臣送新瓶過來。一路上未曾遇見宮人,未經通稟便擅入,請娘子不要怪罪。”顧孺人雖認錯了人,卻並未顯出十分驚訝的神態,聞聲起身,向他輕輕一拂以示還禮,微笑道:“小將軍信近於義,使人感佩。”接過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隨手擱置一旁。又見他額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幾邊,親手斟了一盞白水遞給他,致歉道:“內人皆在晝寢,不及烹茶待客,小將軍勿怪。”雖是敘說此等尷尬情事,神情卻甚是自如,並無絲毫赧顏之態。

她說話行事與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卻絕不是像那宮人口中所說的神誌昏昧,定梁心中不由更加好奇。連忙點了點頭,向她道謝後接過水一口飲盡,一眼看見那案上棋盤,已經排列著半壁黑白之子,想是棋譜已經擺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解的關節。他近日初習此道,看見了不免技癢,遂指著棋盤笑道:“娘子若不嫌棄,臣陪娘子一弈可好?”顧孺人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隻怕門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礙事,我是一個人溜出來的,別人不知道。”顧孺人也不去揭破他這謊話,含笑為他端過一隻椅子,道:“如此便請賜教。”

其時天方入秋,閣內的窗格卻仍按夏日習慣未鋪設窗紙,窗外竹簾也依舊高高卷起,午後和風陣陣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搖擺,棋盤上花影與日影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秋氣。二人一方拾黑,一方拾白,各自將棋子重歸入篋。定梁便先手揀了黑子,顧孺人也不推讓,看著他在棋盤上先落了一子,才執白跟隨。定梁本來初學,棋力不是餘人對手,但平日與人對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雖然最終是輸時多贏時少,總也是互相都走過百步,不算十分難看。顧孺人卻沒有半分婉轉回環情態,連刺帶拶,不過數十手,白子便已將黑子封死。定梁細細察看局勢,自己已是走投無路,又不甘就此認輸,絞盡腦汁想要再拖得一時片刻,卻又苦於無計可施。舉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頭去看她,見她正輕輕搖著團扇,目向窗外觀看婆娑花影,眉宇之間如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勝負之心,鬢邊碎發隨扇風輕輕擺動,而那手腕潔白,竟與扇柄無二。定梁雖然年紀幼小,卻也知道此景靜好,不知何故,臉上微微一熱,將手中棋子投還篋中,告饒道:“是臣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