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文折了一條腿,就單膝跪地,磕了實實在在三個頭,喊了句:“爸。”下一句話就含在了嘴裏,咽不下吐不出。
一如他爸活著那會,多時相處,倆人要麼彼此譏諷,要麼相顧無言,都隻爭強好勝地怕恨的比對方少些,從沒想過平心靜氣地把關係往溫情的那頭歸攏。事到如今隻能誚命數有別,天不給機會讓彼此繼續折磨下去,是快刀斬麻的好事兒。悔這詞既不能想更不該說,否則就像輸了棋,雖從迷局裏解脫,但要沮喪一輩子。
塗文拽過許青青,說:“你也跪,也喊爸,我爸叫塗秀君。”
“爸。”許青青和他並肩,場景很怪很古,像武俠裏的“天為鑒地為證”。
塗文吐字蹦跳,話像是咬著牙說的:“這我老婆,姓許,不是姓曹的那個,可惜你有口氣兒時候沒見著。今天才想起來給你看看,漂亮麼?反正比你老婆漂亮!”
許青青攥拳捶他,又憐又愛地看著他。
“我本來想我這爛人家都不該有,沒成想老天還算憐我,給我個老婆。”塗文膝蓋硌得生疼,拉著許青青盤腿坐地板上,“老板還給我隨了房車,勉強我算是完成任務了。你說北京上海的那幫男的,那也未必有我日子快活,你兒子算混得不錯,你別羨慕。”
許青青朝左歪頭,搭著塗文右肩,感受他一說話時筋骨的微微震顫。
“就差後了,但我跟你說實話,我要不了,一會兒我就斷子絕孫去了。”塗文咽口唾沫,衝遺像笑,“說白了他媽了個逼的就怪你,你要是他媽個管我的好老子,我他媽說不定入伍去保家衛國呢,犯得著成天跟孫猴子似的舞槍弄棒的麼。我一輩子是廢了,要麼蹲號子要麼給做掉,我就不能弄個小的出來禍害,你別遺憾,你不配,我也不配。”
許青青一句“你有過”怎麼也說不出來,溯回進喉嚨,哽得發脹。她聽塗文繼續跟他爸說:“我以前說有女兒就叫塗飄飄有兒子就叫塗天仇,你就當有過吧。縣郊公墓明年建起來我就給你買個大墳頭!下輩子你千萬別給我當爹,我可受不起,你換個人禍害吧。”
塗文又磕一個,久俯著不起身。
人其實輕易不要懺悔,有可能一筆劃下去,一直不斷,結果半生都給否定了,最怕懷疑自己起喘著口氣兒於誰有益,依附何處,命題再宏闊些,最怕琢磨起自己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許青青後來各地輾轉,甚至去到了錫林郭勒,又有了個新的愛人,是離異的高幹子弟,蛤蟆樣貌,略有家暴傾向,她替他生了個先天六指的女兒,查說是男方酗酒的關係。孩子本打算就叫飄飄,被公婆譏諷為死不讀書沒一點兒文化,最後各退一步,大名取“知鶴”,小名勉強就叫飄飄。婚姻兩年後夭折,孩子沒撈到手,從夫家得了五十萬,許青青臉上苦楚滯留,衰老下去,一九年才返還素水。
縣是大不一樣了,民居逐路而建,鱗次櫛比次第攀高,像想要比酒山更迅疾觸及到天的水藍。塗文嘴裏的公墓早竣工了,生趕趟,死趕趟,墳都不夠分的。許青青頭次去找塗文睡得那個墳,找了很久,碑是雷同的,無非透過刻字辨識身份,幾十列,幾十排,密匝匝的故人,她從天明漸漸覓到黃昏。
說是執念還真不算,就是有點兒悔,悔當時沒能告訴他:咱倆有過一個塗飄飄,當然嘍,也可能是塗天仇,那都無所謂。
公墓外圍山,仿古建了個佛塔,風擦過,飛簷上垂掛的如意鈴響聲如天籟。
許青青盯著碑上的相片,相片讓夕陽染紅,像些微有了熱度。她也不哀切,就是覺得陌生。這副麵孔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