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這裏沒有正兒八經的車站。汽車來到這裏,在鎮口外一處平坦的地麵上停下,就算到站了。旅客下了車,各自奔向目的地。鍾佩文挑著行李,向沙溪鎮走去。
這天是十月二十三號。
沙溪鎮全長三、四百多米,街道寬四米左右,由青石板鋪成。西頭是一個小小的郵電所;走過去可以看見綜合廠,裏麵有打鐵的、做木箱的、刷油漆的,他們拿工資,可算是工人階級了;再過去,兩邊是小商店、土產、南貨、縫紉廠;正中間是公社機關所在地,裏麵有一個能容納兩三百人的禮堂;禮堂麵對鎮的南頭,有一條寬十幾米的土路,土路跟環繞鎮外的土路相接,呈“丁”字形,再往前延伸就跟一座石橋相連,過了石橋就進入五大隊的地盤;禮堂兩邊有很多是社員的住房。鍾佩文走過時,看見人們用友善而好奇的眼光看著他,還聽見有人小聲說:“是新來的老師吧?”他想:“等他們知道了我的底細以後,還會這樣看我嗎?”
出了街東頭,就看見一條小溪,水淺淺的,清澈見底,無聲地流淌著——這就是沙溪。沿著小溪旁的土壩走一、兩百米,就看見了沙溪中學。
他對這個學校所知甚少,隻知道兩個人:一個是難兄難弟李義奎的愛人康淑芬,原來就見過幾次,彼此印象極佳;另一個是老李的初中同學、黨支部書記汪壽生。
鍾佩文在學習班裏結識了兩個患難兄弟。一個是龔小斌,他是黃梅人,畢業於武漢糧食學校。他在運動中是逍遙派,兩邊都不沾,兩邊都有朋友,本來沒什麼事的,可是嘴巴沒關嚴,說話常常“走火”,被別人抓住了把柄。例如他說“抓五-一六怎麼抓這麼多,是不是有點極左”,等等,諸如此類的鬼話多了去了!其實這些話都是在私下裏議論的,聽他說話的也都是他認為比較鐵的朋友。可是世道亂,人心險,不知怎麼搞的,他的那些鬼話還是被傳出去了。這下就不得了,他被順理成章地揪出來了,挨了不少批,從六九年起,他離開了辦公室,到區裏的“紅旗”飯館當服務員。一九七0年底,全縣掀起一打三反運動的高潮,他又進學校班挨批。鍾佩文就是在他挨批的時候認識他的,又是在一起勞動的時候熟悉的。他知道鍾佩文的事,深表同情,常常在鍾佩文麵前譴責積極分子。鍾佩文自然感到萬分親切,把他當作好朋友。
鍾佩文結識的另一個好朋友就是李義奎。認識他呀,真是一言難盡!
七0年十二月,全縣在三角山召開批陳整風大會,辦學習班討伐“五-一六”和“決派”。山上本來就比山下冷,冬天則更冷。開會時要把大腿捂在被子裏,或提個烘籠,否則就坐不長。但人們被一種與階級敵人血戰到底的火熱激情所鼓舞,身上熱,腦袋更熱,自然不把冷放在心上。
這次運動先是放包袱,人人過關;放完了,還要深挖思想根源,非紅五類的還要從祖宗八代挖起。領導說了:除了毛主席,其他任何人的腦袋裏無一例外地存有剝削階級特別是資產階級思想的流毒;如果不好好改造自己,就一定會出問題,甚至走到人民的對立麵上去;因此每一個人都要嚴肅而正確地對待自己,先做革命的對象,放了包袱,再做革命的動力,以便同劉少奇、陳伯達以及他們散布在各地的走卒鬥爭到底。領導們帶頭放包袱,黨員、團員和一些寫了入黨入團申請書的人也跟著放了包袱。鍾佩文受到感染,非常激動。他原本就想在批陳整風中表現一番,就毫無顧忌地放了一通,把自己在*中的錯事兜底訴說一遍,最後還誠懇表態:“虛心接受同誌們的批評,請同誌們幫助我輕裝上陣幹革命。我一定要同一小撮政治騙子劉少奇、陳伯達之流鬥爭到底。”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他沒能跟劉少奇、陳伯達之流做鬥爭,卻被別人當作劉少奇、陳伯達之流一夥的給揪了出來,還被批了幾次。他心裏那個怨呐,找領導申訴過幾次,不是遇到冷若冰霜的臉,就是遭到大聲嗬斥。正當他無比沮喪的時候,有人點撥他:運動當中都是批判從嚴、處理從寬的;你放心,運動一完,你還是教你的書。他一下子放心了,就老老實實地聽批判,還認真記筆記、寫心得,在勞動中專揀重擔挑在肩。學習班接到一個任務——修水庫,要大幹五天。他像很多人一樣挑著擔子飛跑,連膝蓋也跑腫了,做到了“革命加拚命,拚命幹革命”。一些老師都誇他,說他插隊幾年有收獲,像個勞動的樣子。他自然喜滋滋的,盡管沒得到一次表揚(按當時流行的道理,革命對象好好勞動是應該的,誰要他們犯錯誤呢),依然幹勁衝天。一次,樟樹公社中學的邵老師和幾位同事打夯,邊打邊唱著號子。老邵出於同情,把鍾佩文唱進去了,唱詞是:
還有那,鍾佩文,知識青年,
不回城,留下來,當了老師。
……
鍾佩文聽見了,心裏好感動,挑著擔子跑得更歡了。可後來聽老邵說,他挨了批評,說唱誰不好,偏偏要唱這個有問題的人。鍾佩文心裏挺不是滋味的,但他很快就不計較了,他決心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是忠於毛主席忠於黨的,是努力改造世界觀的。也是的,在戲班兒生活,在舊學校讀書,也就是說,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長大,受封資修的影響肯定相當深,所以應該徹底改造世界觀,這有什麼不好?挨幾句批判就受不了,就鬧情緒,這絕不是一個革命青年應有的態度!這就不是全心全意幹革命了!隻要自己態度好,解放起來就會快。他認為那一天將很快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