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接上頁)離過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心裏如倒海翻江一般。受審查兩年來,他一直沒有回武漢。一則心裏實在是煩,無情無緒——本來嘛,回武漢看姑媽姑爹、見漢生曉鵬以及他們的家人是一件讓人心情愉快的事,可“重案”在身,愉快得起來嗎?二則也是最讓他痛心又內疚的,就是他總覺得對不起漢生和曉鵬,讓他們蒙受牽連。多年的友誼也許會毀於一旦。要真是這樣的話,他會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的。
漢生、曉鵬是他同窗六載(初中、高中)的老同學。他們的友誼是在風風雨雨中建立起來的。初中就不說它了,隻說高中吧。
考上高中那年十一月,他們班在東西湖農場勞動,摘棉花。當時,有的同學亂摘,見長得好的就摘,見不好的就不管。鍾佩文反對這樣做,麵對搞得一塌糊塗的棉花地,他說:“大好山河遭到如此蹂躪”並且憤然向班主任文楚明反映問題。文楚明認為,打遊擊式地摘棉花當然不對,但鍾佩文說的那番話更錯,因為隻有地富反壞右才會說類似的話,革命人民怎麼會說“大好山河遭到如此蹂躪呢?”他批評鍾佩文。鍾佩文不服,據理力爭,說自己的那番話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是批評某些同學的,請求老師別上綱。文楚明很生氣,批評他態度不虛心,對老師不尊重。事後,文楚明召集團支部和班幹部會議,決定開辯論會,還布置團員和班幹部收集鍾佩文的言論。過了一天,文楚明用一個晚上的時間開辯論會。如同那個年代所有的辯論會一樣,名為辯論,其實是“一邊倒”的圍攻。凡領導發動的辯論,跟誰辯,誰就一定倒黴。文楚明組織的辯論會正是這樣的。會議是在一個大隊的禮堂裏開的(當時,在農村,這樣的禮堂每個大隊都有。除了開全體社員大會,還可以當堆放木料和其他大件雜物的處所。鍾佩文他們班就住在這裏,女生睡在台上,男生睡在台下,先把中稻草鋪在地上,再把被窩壓在草上,這就算安營紮寨了。所以,開會的時候,同學們都坐在被窩上)。在會上,除了鍾佩文說的那番話以外,又被人揭發出來兩句話。一句是:“人人都有缺點,但隻要本質不壞,仍然是好人。好比紅旗在天上飄,總會沾滿灰塵的,但紅旗依然是紅的,因為它本質上是紅的。”另一句是:“上山下鄉的不見得個個都是好的。”
對這兩句話,同學們隻是覺得有問題,卻不會批。文楚明就啟發大家:“紅旗沾滿灰塵,這句話很反動嘛。紅旗指什麼?紅旗代表黨、代表革命、代表無產階級專政。我們黨怎麼會沾滿灰塵呢?我們黨是世界上最革命最先進最純潔的黨,馬列主義大旗舉得最高最高,帝、修、反最恨也最怕我們黨。無產階級專政是過渡到共產主義的國家形式,沒有無產階級專政,就不可能鞏固社會主義並且過渡到共產主義。說紅旗沾滿灰塵,就是說我們黨、我們的革命事業、我們的無產階級專政沾滿灰塵,這是對黨對革命事業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極大汙蔑。同學們一定要認識到這一點。”
經過文楚明的啟發,一些同學果然覺悟過來了,紛紛起來進行批判。何惠珠說得特別厲害。她說:“我原來看他文謅謅的,以為他很老實。現在看來,他的思想確實有問題。文老師的話啟發了我,使我明白了不少道理。我現在分析一下鍾佩文的另一句話。他說什麼‘上山下鄉的人不見得個個都是好的’。這句話表麵看來好像沒什麼問題。是呀,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嘛,上山下鄉的人也應該一分為二,有好有壞。可是隻要透過這些表麵現象,同學們就可以看到問題的實質。上山下鄉是黨和毛主席提出的偉大號召,能響應號召就是好的,即使個別人思想確實有那麼一點點毛病,也不是本質問題,不是主流,還可以在三大革命運動中加以改造。鍾佩文看問題不看本質,盡糾纏枝節方麵,不看九個指頭,隻盯著一個指頭。當年右派分子就是隻看一個指頭的問題,以此攻擊黨攻擊社會主義。鍾佩文所說的話,在客觀上是跟黨和毛主席的偉大號召相對立的。如果他的話任其泛濫下去,對上山下鄉隻起到破壞作用。因此,他的話是反動的。我希望他不要有一天變成了右派分子,站在曆史的被告席上!”
鍾佩文氣得要命,卻又無法反駁。他聽到有人呀了一聲,也聽到坐在一邊的金漢生嘀咕了一句:“說得怕死人的。哼!”
在何惠珠的帶動下,又有不少同學站起來揭發、批判。鍾佩文的問題也越來越多。無論鍾佩文怎麼解釋,文楚明就是不理睬,反而一再說鍾佩文態度不好。鍾佩文索性不說話了。文楚明要同學們發言表示態度。可漢生、曉鵬始終強著沒發言;也有的同學一直沒做聲。
隨班勞動的學校團總支書記說話了:“今天晚上的會議開得很好,說明絕大多數同學有很高的階級覺悟。鍾佩文同學的態度是惡劣的,他正在向極其危險的方向發展。剛才一些同學批判了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人人都有缺點’。正像同學們指出的那樣,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滿正確,其實是錯誤的。‘人人都有缺點’,那麼偉大領袖毛主席也有缺點嘍;既然毛主席也有缺點,那毛主席著作也可以不學嘍。大家看一看,這反動不反動?也許有些同學會想,有那麼嚴重嗎?同學們,肯定有這麼嚴重!客觀效果隻會是這樣的。當然,鍾佩文同學還年輕,世界觀正在形成當中,受了社會上地主、資產階級思想影響,說了一些錯話。希望他一定聽從老師的諄諄教導,接受同學們的正義批判,真正改正自己的錯誤,否則反革命分子會向他招手的。我要在這裏提醒一下鍾佩文同學,別以為你還沒到十八歲就不會把你怎麼樣。千萬不要這樣想。告訴你,五七年反右的時候有些十六七歲的中專生一樣給劃成了右派。何去何從,希望你嚴肅考慮。”很多同學都呀了一聲,都把眼光投向鍾佩文。鍾佩文沒想到自己的問題會有這麼嚴重,簡直嚇懵了,心跳加速,腸胃痙攣,手掌出汗。
最後,文楚明作了總結:“今天晚上的會開得很好,這是一場思想領域裏的階級鬥爭,是爭奪革命接班人的鬥爭。陶書記在開學典禮上就說過,蘇聯出現資本主義複辟,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抓好思想領域裏的階級鬥爭。你看那個芭蕾舞,屁股扭來扭去,穿得又少,連肚臍眼兒也露出來了。我就聽見一個工人說,這搞的是什麼東西喲!罵得好!那些人搞的是什麼東西?是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文學藝術,是精神鴉片!我國也有人在提倡資產階級文學藝術。有人提出搞‘輕音樂’、搞‘無標題音樂’就是證明。那些東西怎能反映無產階級革命鬥爭呢?怎能反映無產階級革命者高昂的革命激情呢?我們需要高大無比的英雄形象和高亢激越的革命歌曲來鼓舞鬥誌,要那些軟綿綿的東西幹什麼?讓那些壞東西泛濫,一定會腐蝕青少年一代的思想。所以批判這些東西是一場爭奪接班人的嚴重鬥爭。今天我們批判鍾佩文的錯誤言論,就是在進行這樣的鬥爭。也許有的同學會問,鍾佩文會有這樣反動嗎?我認為,目前還不需要這樣下結論。他說的那些話是反動的,但他本人目前還不屬於反動派那邊的。他的世界觀還正在形成當中,還沒定型。所以,我們要把他拉過來,批判他,就是在拉他。但是,要提醒一下鍾佩文,也提醒一下同學們,他的家庭屬於高薪階層——說明白點,就是資產階級高薪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