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鍾佩文吃了早點,就去找漢生。
他來到前進五路援越裏,懷著激動而緊張的心情叩響了漢生的家門。開門的是漢生。他一見鍾佩文,就高興地呀了一聲,一把將鍾佩文拉進屋裏,按在椅子上,又喊道:“爸爸,漢萍,佩文來啦!”金叔叔從屋後自搭的簡易廚房裏走出來,一邊用抹腰擦手,一邊驚喜地說:“小文,幾年沒來了。怎麼,把你金叔給忘啦?”漢生忙說:“他這幾年在鄉下、鄂城過年,沒來武漢。是吧,佩文?”鍾佩文笑而未答——當然笑得有點尷尬;隻是向漢生投去感激的目光。金叔笑了笑,搖了搖頭,說:“有機會來武漢,一定要來我們這兒玩玩。親戚朋友要常常走動才好。**講革命,也講朋友交情嘛。”說完,朝外麵望了望。
這時,漢生的妹妹漢萍也從裏屋出來了,鍾佩文笑著跟她打個招呼。可是,沒想到,漢萍沉著臉說:“怎麼啦,都快三十晚上了,還要搞外調?還要不要人活了?”金叔不高興地說:“萍萍,你怎麼了?隻兩年多沒見麵,就忘啦?他可是你佩文哥呀,自家人!不許這麼說話!”漢生也說:“萍萍,要有禮貌!”
“禮貌?哼!”漢萍說,“跟這種人還講什麼禮貌!哥,你要我跟他講禮貌,可他跟你講了什麼呢?正是他害得你沒好日子過!這個仇,我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鍾佩文尷尬已極,難受已極。是的,他對不起漢生,對不起這一家子。他和這一家子建立了親密的關係;可是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他竟給這家人帶來了莫大的痛苦,盡管不是故意的。他愧對漢生,愧對金叔,也愧對漢萍!
他從來都是把漢萍當小妹妹看待的,漢萍也一直把他當大哥哥看。漢萍生於一九五八年。她兩歲時,正是三年饑荒中最艱苦的一九六零年。那年頭,饑餓成了甩不掉的魔鬼,終日伴隨著你,摧殘你的身體,咬噬你的心靈,叫你痛苦不堪。人們為了填飽肚子,能容忍一切。鍾佩文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他和他媽排了兩個多鍾頭的隊,買了一斤喜餅,一兩一個,共十個。回到家裏,他拿一個吃。裏麵的餡兒幫硬,味道也有點怪怪的——管他呢,吃了再說。吃著,吃著,吃到一個東西,咬碎了,很苦,他也沒在意,一口吞下。一會兒,又吃到一個東西,咬了一下,好苦。他拿出來一看,竟是甲蟲。他馬上想到,剛才吃進去的那個東西一定是甲蟲。不過,他一點也沒有覺得惡心,隻是把甲蟲吐了,又把餅子掰碎,看還有什麼不該吃的東西,然後吃光了餅渣。又有一次,他買了一點野生蒿巴——他常常買這個玩意兒吃,聊以充饑——來吃,微甜。吃到其中一個,味道有點怪,他用鉛筆刀削開一看,裏麵有一條小拇指粗的白色蟲子。他又沒有覺得惡心,隻是用刀把蟲子弄出來,然後再吃蒿巴。像這樣的事,他經常遇到,其他人也一樣。吃飯吃到一粒沙子,隻是想辦法把沙子弄出來,飯是絕對舍不得吐的,還要連同弄不出來的更小的沙粒一起吞進去。這是有東西吃的情況,在那時侯算是好的,而糧食緊張的家庭就慘嘍。漢生家就這樣。他媽為了讓兒女能多吃一點,把自己的糧食標準降到最低限度,省下糧食讓漢生兄妹倆吃。有時,她自個兒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到菜場撿點蘿卜纓子和白菜葉回家煮著吃,吃得直吐酸水。這一切都是瞞著家裏人做的。六一年下半年,漢生讀初中了,糧食定量加到三十三斤。給他辦增加糧食定量手續的一位戶籍高興地說:“好啊,以後可以吃得飽一點啦!我的姑娘還得等兩年才加哩。”他媽欣慰地笑了,但此時她的肝炎已發展到肝硬化,人已經不行了,終於在九月的一天,他媽悲痛地撇下一家人獨自走了。漢生一直以為他媽是害肝病死的,後來才漸漸明白過來,媽媽是為了他們兄妹二人死的。他曾流著淚向鍾佩文、胡曉鵬二人講述這個刻骨銘心的傷心事。鍾、胡二人被這種偉大的母愛感動至極,自然就格外疼他妹妹,時時袒護,處處遷就,盡力讓她高興。*初起,鍾佩文他們去大學看大字報,常常帶她出去看熱鬧,走累了,就你背一會兒,我背一會兒。她什麼也不懂,隻覺得好玩。她七零年讀初中,開始懂事了。七一年蘄春來人找到她家裏查證一些事,她才知道鍾佩文出事了,由此他憎恨起那個他十分喜歡的哥哥來,咒罵過不知多少次。漢生因此說過她,為鍾佩文辯護。她不服,拍著桌子又叉腰,說她哥哥是個大傻瓜,被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錢,還發誓見了鍾佩文絕不放過他。今天,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要把這幾年憋在心中的衝天怨氣全發泄出來!
她鄙夷不屑地說:“革命家先生,您還到這兒來幹什麼?你把我家折騰得還不夠嗎?我哥原來在宣傳科工作,就因為你的事給一腳蹬出來了,也被審查了幾個月。大好前程楞毀在你手裏。你還來找我哥幹什麼?是不是為你以後再寫交待準備材料,啊?哥,我早就告訴你了,別跟這種人來往,當心以後又被他出賣了。”她越說越氣,不顧爸爸、哥哥的一再喝叱,指著鍾佩文的鼻子吼叫道:“姓鍾的,早知道會這樣,六一七武鬥那天就該叫珍珍姐把你給水(告發)出去,讓造反派打死你這個壞蛋,免得後來害我哥哥。你走!趕快走!再不走,我要叫你——了!”
這些話像匕首一樣刺得鍾佩文心在流血!當年那個盡向他撒嬌、又摟脖子又親臉的小妹妹,如今變得都不認識了,麵色鐵青,淚水漣漣,咬牙切齒!這怪誰呢?鍾佩文覺得,隻能怪自己。人家當年保護過你,你卻害了人家。將心比心,小漢萍恨你,是理所當然的。這就叫報應!是該走了,本不該來;不過,來了,被人家罵一頓,也是有所償還——當然,這個債是永遠無法償還的。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全沒了當年大哥哥的風範。
漢生火了,一把拉住鍾佩文,又罵他妹妹:“你懂得什麼?他肯定是被別人算計的,是虎落平陽被狗欺。要是換了你呀,眼淚還不知道會流幾大缸呢!佩文,別理她!”邊說,邊把鍾佩文按在椅子上。
鍾佩文忙說:“漢萍說得對。她心裏有氣。”
金叔也說:“萍萍,你看你今天都說了些什麼?你能理解你佩文哥當時的處境嗎?你還小,哪懂得社會上的事嗬!都說風浪險,可人心比風浪更險。小文,你別計較。她不懂事,刀子嘴巴豆腐心。你以後吸取教訓就是了。”
鍾佩文連說“是的是的”。漢生說:“走,出去逛馬路,好好聊聊。別跟她一般見識!”鍾佩文向金叔告別,跟漢生出去。漢萍追後麵,恨恨地說:“一般見識,啊呸!金漢生,你跟他多說一點兒,好讓他再寫點揭發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