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下麵是鍾佩文的幾封信。
給胡曉鵬的信
曉鵬:
你好!
來信收到。勿念。
你說漢生抱怨工廠裏搞大批判的空氣不濃,領導成天抓生產。我看不必管它。我認為抓生產也不一定是壞事。我們這兒的領導也講要抓緊教學工作,鼓勵我們搞一些小測驗。我是在這樣做的,已經搞過幾次,給學生很大的壓力,他們上課能注意聽講了,課堂紀律也好多了。我想工廠也一樣。工人嘛就得做工,農民嘛就得種田,老師嘛就得教書,當兵的就得打仗;不然,世界不就亂套了?當然,革命比生產肯定要更重要些。從政治上說,不革命,生產出來的物質財富其實都是為資本主義複辟作準備的;再從人生意義上說,從來隻有把革命作為理想的,沒聽說過把生產作為理想的。像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就是這樣的。是吧?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我跟你和漢生是沒有分歧的。但是人總得吃飯穿衣住房子,所以不生產是不行的。這兒的農民,好像對革命沒什麼興趣;就是一些老師幹部談起革命來也顯得口拙。可談起家常來往往口若懸河。起初,我很看不慣,覺得這些鄉下長大的人眼光狹小,革命覺悟是低。後來接觸多了才了解到,他們生活太苦太單調,顧自己顧家人尚且顧不過來,哪裏還有心思管別的事呢?你還記得嗎,在陳灣的時候我們老抱怨貧下中農思想覺悟低,盡談吃和男女關係。可是現在我不這樣看他們了。他們很實在,不搞花裏胡哨的東西,表現出一種自然的天性。漢生在隊裏不也表現過這種自然天性嗎?你我隻是沒機會表現出來而已。我們其實跟他們是一樣的。我感到跟他們打交道,讓人放心,不像在吃公家糧的隊伍裏,總讓人提心吊膽。
我最近講過一次公開課,是一位本地老師教我講的。效果不壞,得到區輔導員的表揚。我覺得我已經大致掌握了上課的程序和技術(技巧還談不上,還沒到火候)。我看你是不是請幾位工人師傅指點一下,學點技術不求當先進,隻求工作起來輕鬆點兒有把握點兒,是不是?斯大林說過:“技術決定一切。”我們已然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革命作為終身事業,你們搞經濟建設,我搞教育革命,於是掌握技術就成了“決定一切”的了。
以上是我的看法。對不對,你可以考慮考慮。你把我的看法告訴漢生,看他怎麼想的。他近來怎麼樣?他沒給我來信。你見了他,替我問候一聲。
“五一”快到了,學校宣傳隊照例要排一台節目。我不會跳舞,但我也參與管宣傳隊,主要管紀律,就是督促學生們好好排節目,幫另兩位老師處理一些具體問題。忙倒是不太忙,就是占時間。
有時間,常來信。
代問你父母安好!
佩文
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給姐姐姐夫的信
姐姐姐夫:
你們好!
你們怨我寫信寫少了,害得你們日夜不安。其實是你們操心過多。我已不是當年的小文了,我現在社會經驗比以往多了,再不會幹傻事了。你們盡管放心。
你們問我最近遇到什麼麻煩事沒有。當然有。不過,我都已經順利過關了。下麵,我詳細地跟你們說說。
第一件:
上個月的一個夜晚,晚自習剛下,班長郭仲生哭喪著臉來找我,說有事要請老師幫忙。我一問才知道他家丟了兩毛錢,媽媽錯以為是他偷的,逼他拿出來,他一再申明不是自己拿的,可媽媽不相信,這樣他回去肯定要挨打,想請班主任勸說一下。你們知道嗎,在農村這兩毛錢可不是個小數字,一共能買到三個雞蛋、一緇線加兩根縫衣服針哩。我考慮到仲生表現很好,不會偷家裏錢的,就帶著另外兩個學生——本生、向陽——去了仲生家。快到他家時,我要仲生先進屋,自己先跟兩個學生站在外麵聽一聽,情況不對再進去。還好,仲生進去後裏麵非常平靜,鍾佩文就沒進去。事後得知,仲生的媽找到錢了。我很高興。可是,僅過了兩天,我們學校的那個倒頭書記汪壽生竟然在教師大會上說,有的男老師夜晚跑到人家門口偷聽女人說話,人家的丈夫還不在家。一番話引得老師們哄堂大笑。我十分尷尬和憤怒,就站起來說明真相。沒想到,非但沒有引來理解,卻引來大部分人更大的嘲笑聲。汪壽生還嬉皮笑臉地說:“不管怎麼說,你不該去偷聽。”有的老師的態度同樣讓人心寒:孟祥宇笑著說:“偷聽的情調是很浪漫的哩!嗬嗬!”陳家才直是搖頭,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彭保國倒是沒有諷刺什麼,隻是笑得前仰後合。過了一會兒,我那個學生吳向陽的伯父吳學儒老師繃著臉說:“本來是件好事,不表揚就算了嘛,何必這樣呢?再說了,還有學生在場哩!可以找學生了解情況嘛。”人們這才不做聲了。汪壽生微笑著說:“可以,可以。就找學生問一問。”後來,沒人過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我要找汪壽生討個公道,老張、老洪都勸我忍了算了,免得影響以後的調動。康淑芬也說,這件事牽扯到吳老師,鬧大了不好。我隻得作罷。從這件事我深深感受到世上一些人的無聊與無恥。這些人自己心理陰暗,卻常常把好事歪曲成壞事,把正事歪曲成邪事,搞得做了好事、正事的人灰頭土臉,以此作為談笑的資料和攻擊他人的“證據”。遺憾的是,有這種嗜好的人並非隻是文化層次低和品行不端的人,還有為數不少的文化層次高和比較正派的人。這到底是怎麼搞的呢?莫非是水土的問題?我想不明白,隻能時時提防,看來即使是伸張正義,也得看清環境;不然的話,正義沒來得及伸張,自己已經臭不可聞了。現在是怎麼搞的,世道人心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第二件:
二十三號晚上,教導主任陳柏樹在學校會議室主持檢查學生作業批改情況的工作。各科老師交叉檢查。陳主任交代要注意兩點:一是檢查有沒有漏改的,一經發現,立即補改;二是特別要注意作文本上有沒有政治問題。“政治”兩個字他說得很重。他談了幾個具體情況:引毛主席語錄不能錯字掉字,尤其是關鍵字;“毛主席”三個字不能寫斷,不能塗抹,上下左右還有背麵絕對不能有損害毛主席的字詞句;每篇作文至少要引用一條毛主席語錄;作文中不能有“突出政治”、“活思想”、“四個第一”一類的提法;老師寫批語要注意瞻前顧後,不要幾處批語合起來形成反標(反動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