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挖山的事兒直到快放假了還沒有完成。領導急了,召開教師大會,做出一個死規定:每個班再幹半天,不幹完不放假;先初中,後高中;兩個班一起幹,各負責填蓋半個操場。
號令一出,老師們一百個不願意,天又熱,活又累,都想早一點回家。班主任怨氣最大,改完了卷子就要寫學生的鑒定,又處理班上的善後事宜,太忙了,所以個個怨天尤人。那位平時表現最積極的人如孟祥宇也是牢騷滿腹,還在鍾佩文麵前發泄過。鍾佩文想著好笑,敢情是人就都會一樣,當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時候都要表示不滿的,正應了古人所雲的“不平則鳴”,就是一心想入黨的人也逃不脫這個規律。他也“不平”,也想“鳴”一下,可是怕領導嫌他落後,對他印象不好,影響以後的調動。
他班上的任務安排在七月十五日,就是說,這天他是走不了了。縣裏來的汽車每天上午、下午各一班,上午的要八、九點鍾到,趕上了這班車,十一點鍾左右就可以到漕河,那下午就可以坐車去茅山,再搭船去黃石,等半夜坐漢九班去鄂城;或在漕河坐車去黃州,再坐輪渡到鄂城,雖然路費貴了點,但天沒黑就能到家。如果坐下午的車去漕河,就得在那兒住一夜,連吃帶住就要多花錢。他舍不得。他要買手表、要添置家具、要準備將來辦大事,都得要錢,要攢很多錢。一塊上海牌全鋼防震手表要一百二十塊錢,一個月存十五塊,得八個月;一個穿衣櫃,好一點的,要一百四十塊,一個月存十五塊,得十個月。至於湊齊“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和收音機),再給女朋友買這買那,再加上其它零星的開銷,得準備存一千塊,一個月存十五塊,一年存一百八十塊,得存五、六年。他都二十六了,當然得計劃著過日子,節約每一個銅板。姐姐、姐夫工資高,總收入有一百七十塊,但要贍養老母,得花二十塊,又要撫養兩個孩子,得五十塊,這樣他們就隻留下一百塊。這些錢,他們自己開銷,給孩子看病吃藥,還要應付人來客往(包括鍾佩文吃飯不要錢),也是十分緊張的。弟弟辦大事,他們肯定會幫忙,但鍾佩文不想過於拖累他們,一是於心不忍,二是覺得麵子上不好看。這樣,鍾佩文為了省幾個錢就必須幹完了活兒才能走。
七月十四號中飯後,郭仲生、尹本生、李正鳳、柯蓮花來找鍾佩文,說:“我們幾個班幹部都商量好了,決定今天晚上就幹,又涼快,你又能明天一大早就走。”幾對稚嫩的眼睛閃著憨厚的光。
鍾佩文很奇怪,他們怎麼知道他的心事,就問:“你們怎麼知道我想早一點走?”尹本生笑著說:“是康老師說的。她說得對,你快二十六了,在我們這裏都快有一個放牛娃了。你想早一點回去找一個,是吧?嘻嘻!”鍾佩文心裏溫暖如春,但在學生麵前不能太輕,要莊重點兒,所以他又一本正經地問:“是不是每個班幹部都這樣想的?其他同學願不願意?”郭仲生也一本正經地說:“肯定願意。晚上幹,涼快些,勞動效率又高。幹完了就沒事了。”
鍾佩文當然願意晚上幹,就嚴肅地說:“晚上幹,天黑,不能隻圖涼快,還要注意安全。還有,要有多的工具,完成任務就快。你們能找到鋼釺、鐵錘嗎?”尹本生說:“我們早想好了:正鳳、蓮花下午就回家,一人弄一支鋼釺;我和狗兒——”
李正鳳、柯蓮花聽他說“狗兒”,禁不住嘻嘻直笑;郭仲生指著他說:“好哇你,好哇你!”鍾佩文也忍不住笑了。尹本生自知說錯了,忙說:“不,不,和仲生、向陽一人弄一把鐵錘。加上學校的鋼釺鐵錘,保證誤不了工。你放一百個心。”
鍾佩文十分高興,和他們商量了一些具體的組織工作,決定吃完晚飯就開始。下午,召集全班學生開會,安排勞動事宜,吩咐他們回家拿工具。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走了。
七點鍾不到,郭仲生、尹本生、吳向陽和一些同學就到了,一來就開始幹起來。按領導安排,康淑芬、鄧菊生、孟祥宇隨班勞動。
農村學生幾乎個個會勞動,有個別人除了體力還不夠以外,真算得上是一把好手。尹本生這小子自己會幹,還給別人分工,這個掌釺,那個掄錘,這個上土,那個運土,各負其責,這就把勞動的架勢擺開了。他對鍾佩文說:“鍾老師,你眼睛不好,就隻挑土、管紀律吧。別叫他們愛懶(偷懶)。”鍾佩文見他把事情安排妥帖,很滿意,就說:“好,好!”
當地的石頭有兩種:一種是大青石,堅硬如鐵,又重;另一種叫毛穀石,撬一塊下來非常難,可撬下來以後,一敲打就破碎了,連敲幾下就碎成一堆土。烏龜山是土、石混雜而形成的,石頭是毛穀石,所以不需要炸。這給施工帶來不少便利。
天漸漸黑了,除了李正鳳、柯蓮花,其他學生都到了。大家一邊勞動,一邊說笑。更巧的是,老天爺也來幫忙,送來了難得的涼風,先是一絲絲一縷縷,逐漸加大,後來吹得樹枝迎風搖動,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月亮高照,滿地鋪銀。師生們勞動的熱情更高了。
有學生在抱怨正鳳、蓮花,鋼釺不夠,影響工程進度。尹本生罵聲連天,建議開學後罰她們勞動。康淑芬竭力安慰學生,說她們一定是借東西不太好借,東奔西走,耽誤了時間,表示相信她們借著東西就會馬上來的。
正議論著,忽然聽到有的學生喊了起來:“她們來了!你們看,她們來了!”鍾佩文一看,隻見月光下田野上兩個黑影急匆匆地往前趕路。他看不清楚是誰,但希望是她們。
果然是她們!她們每人扛一隻鋼釺,提一把鐵錘,氣喘籲籲地走到鍾佩文麵前,說:“我們來晚了。借東西好麻煩,說破了嘴,人家才勉強借給我們。”鍾佩文知道這個難處,沒有責怪她們半句,還誇獎她們為班上挖土方立了功。
尹本生也說她們有本事,應該記功。有學生故意問他還罰不罰,他說立功授獎,不罰不罰。她們倆把東西交給幾個男生,又朝尹本生罵了一句:“孫兒!”就拿起箢子、扁擔幹了起來,邊幹邊咕嚕著:“做好事沒得他表揚,還想罰我們!哼!孫兒!”尹本生不高興地喊道:“鍾老師,她兩個彈我!”鍾佩文懂得“彈”(讀第四聲)在本地話中是“罵”的意思,就安慰他說:“好人罵好人,誤會。你是男子漢,不計較這個!以後說話、行事要注意點,要把事情搞清楚再說。你今天就沒注意,得罪人了吧!”尹本生這才作罷。
正鳳、蓮花一邊挑土,一邊在議論著什麼。不一會兒,學生們也都小聲議論著。鍾佩文問他們在議論什麼,他們全不做聲。鍾佩文命令尹本生說,尹本生扭捏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說可以,你可別彈我信迷信。”鍾佩文說“可以”。本生說:“她倆說,來的路上有鬼往她們身上掩(去聲,本地方言,拋的意思)沙子。”鍾佩文不覺好笑,說不會有鬼,用不著怕。沒想到學生們七嘴八舌地說:“老師,有啊!你是城裏人,火氣旺,鬼不敢惹你。鄉裏人火氣小,鬼就敢惹。”本生說:“鄉裏人也有火氣旺的不怕鬼,還能叫鬼做這做那,叫他們推磨、舂穀、燒火;他們還能指揮陰兵。”
看著這些態度十分認真的孩子們,鍾佩文不知怎麼說才好。批評他們吧,不合適,因為他們關於鬼的觀念是從他們父母那兒繼承過來的,他們父母的觀念又是從前輩那裏繼承過來的,世代相傳,已經溶化到頭腦中的每一個細胞裏去了,表現在一言一行上,是那麼頑固,那麼虔誠,你要是不信他的,他還要譏笑你。記得在吳灣的時候,有一次,細狗跟一些人講有人役使陰兵的事情。鍾佩文走過去說這是迷信,世界上沒有鬼,請問你們哪一位見過?那些人都不說話,臉上卻明顯地露出不滿的神情。細狗說:“世界上怎麼會沒有鬼呢?真是見鬼!”鍾佩文當時哭笑不得,無法理解那些人的邏輯:說世界上有鬼的,倒沒見鬼;而說世界上沒有鬼的,倒見了鬼。簡直是不可理喻、不可救藥!後來,鍾佩文繼續琢磨過這個問題,認為這些農民在思想上從來就不是無神論者,與唯物主義精神是格格不入的,這表明他們很愚昧。但讓他困惑的是,地富分子信迷信是源於反動的階級立場,那貧下中農也信迷信是源於什麼呢?貧下中農怎麼會這樣頑固、虔誠地信仰鬼神呢?經過了*,他們的迷信觀念仍然如此頑固,這是怎麼搞的呢?他們無論如何就是要信鬼信神,明的不行,就暗中進行。就是那些吃皇糧的幹部、老師,開會批判時個個慷慨激昂、嚴肅認真,可私下裏對鬼神問題往往也是閃爍其詞。這個困惑,他一直沒有解決。不過,他不想在今天晚上對孩子們進行一番無神論的教育,暫時就由他們去吧,免得影響他們勞動的情緒,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