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要了解鍾佩文在九月份、十月份的一些情況，隻要看看下麵幾封信就知道了。
????九月十一日給胡曉鵬的信
????來信收到，感歎萬分。
????這幾年我老在想我在*中的表現。*初起，我們三個在中山公園棋盤山相聚，一起表決心，要在運動中好好鍛煉自己，搞好思想革命化，做新時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後來呢，我先造反後來保了，漢生是造反派，你後來成了逍遙派。漢生一直大方向正確，但據他說，現在過得很不順心。這一點以後麵談為好。我呢，做了一些好事，像參加破四舊、步行串連到延安、批判資反路線、積極上山下鄉，等等；也做了一些錯事，像參加‘七二0’大遊行。毛主席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對我自己也進行了解剖。盡管有人認為我是個有問題的人，但我心裏是有數的，有科學的分析。不過，我對我*中總的表現，是對呢，還是不對，無法判斷。留著以後再做定論吧。
????你談到當年砸古德寺，我想了好多，似乎回到了那逝去的年代。我認為砸古德寺是對的，你不該聽你姥爺的，他畢竟老了，思想跟不上趟。我們是小輩，不跟他爭論就行了。他們要說，就由他們去說吧。我姑媽就老說我們當年不該拉老文出去遊街。我說土改時候拉地主遊鄉、三反五反時候拉資本家遊街、槍斃犯人也要遊街示眾，革命嘛，總是有過火現象的。拉老文出去遊街，大方向是對的。他是說了很多反動言論嘛，遊街也是他咎由自取，怪誰？當然，方式是粗暴了些。當時多熱啊，馬路曬得滾燙，何惠珠勒令他脫鞋脫襪子，光著腳丫子踩在上麵，燙死人的。虧得他走了幾個鍾頭沒倒下來！要是他走著走著一下子栽倒，厥（死）了過去，不就完了？現在想想也後怕。你說是嗎？
????說到這兒，我要向你披露一下我當時的私心。那時候看著別人遊街，我認為是革命行動，大方向正確；可心裏一直擔心武漢京劇團的人會拉我姑爹出去遊街，還擔心鄂城的人會拉我姐姐姐夫出去遊街。現在想想都好笑。革別人的命下得去手，革自己的命就下不去手啦。唉，人呐，太複雜了！
????不扯遠了，還是回到剛才說的問題。你還記得我們跟何惠珠吵架的事吧？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我們是對的。當年拉人遊街，一開始是對的，把那十五種人——軍、警、政、憲、特，地、富、反、壞、右，巫、尼、僧、道、娼——拉出去遊街，大方向完全正確。紅衛兵抄家，抄出了金銀財寶變天帳，又有什麼錯呢？可後來遊街的範圍擴大了，挨鬥的範圍擴大了，就不對了。我們樓上倪海天的媽，姓翟，是居委會主任，給居民幹了那麼多好事，可能對有的人一時沒照顧到，那些人就煽動一些人把她鬥了。天那麼熱，她又老了，六十多歲，挨鬥的時候昏過去了。有人說她是當權派——真是可笑，她算什麼官兒喲，比縣太爺這個七品芝麻官還小，鬥她算怎麼回事兒？難能可貴的是，我姑媽去看她，你猜她說什麼，她說要相信群眾，相信黨，事實總會搞清楚的。我姑媽感動得直抹眼淚水兒。還有，宿舍的胖媽也挨鬥了，這是你跟漢生親眼看到的。要說翟大媽大小是個當權派，還有那麼一點鬥的“理由”，可胖媽是普通群眾，幹過不少好事。那次我們宿舍旁邊的棚戶區失火，我看見她也在忙前忙後的。她的毛病是嘴巴不好，得罪過一些人。這些人平時怕她，這次可逮著了，不過自己不出麵，找了一個工人子弟請了五中的學生，不分青紅皂白，不講黨的政策，就把胖媽繩捆索綁，拖到三棟客堂，放在桌上批鬥，把頭發也給剪得像瘌痢一樣。那天氣溫特別高，天黑乎乎的，沒有一絲兒風，一般人扇著扇子也不解決問題。可胖媽的兩個膀子反剪著跟棒子綁在一起，兩個學生把棒子高高抬起，胖媽隻能低頭，渾身哆嗦。桌子上全濕了，有汗也有尿。客堂裏人又多，汗臭屁臭，熏死人！後來又把她拖到二棟客堂，勒令她寫認罪書。她文化不高，平時寫信都是請人幫忙，哪裏會寫認罪書？也不知他咕嚕了一句什麼，幾個學生衝上去用棍子敲打她。打背打腿還打頭。我們看不下去，又不好管，總不能給群眾運動潑冷水吧？隻好走開。那天晚上，我姑媽嚇得不敢出門，要我姑爹出去躲一躲；後來我們把他安排到我們班上躲了一宿。那位會唱評彈的趙阿姨嚇得躲在家裏哭，錢叔一直守護著她，怕她一時想不開。我們對此想不通，整夜在解放大道上踱步，一路討論，認為大方向有問題。第二天，我們在班上提出了這個問題，何惠珠跟我們大吵了一架。周圍的同學，有的讚成我們，有的讚成何惠珠，但大多數人沒表態。後來，我們還到市委接待站去反映情況，請他們出麵管一管。接待員支支吾吾，含糊其詞。我們聽不出他是什麼意思，隻得作罷。我們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能堅持正確的鬥爭方向，真是難能可貴。不過，我多少是有點私心的，就是怕再那樣搞下去，會搞到我姐姐姐夫和姑爹頭上去。此外，我還認真反省了一下，就是有妒忌之心，妒忌李愛軍、何惠珠得了勢。我覺得我比他們強多了，隻是家庭出身不如他們，心裏那個氣呀，憤憤不平，所以逮著機會，就跟他們大鬧了一場。今後，我要好好改造世界觀。
????這幾年，我有點困惑。那次我們指出遊街、批鬥犯了方向路線錯誤，不料報上發表文章《向我們的紅衛兵致敬》和《紅衛兵讚》，大力褒揚破四舊。我沒很好領會中央的精神，看問題要看大方向，不糾纏枝葉，結果後來看造反派就看得不對，最終在七二0事件中犯錯誤。我痛定思痛，總結了經驗：左一點比右一點好，矛頭向上比矛頭向下好。結果又錯了。還有，前幾年批*是極左，我認真學習報上的文章，好好轉彎子；可去年底又說是極右，要我們認真學習報上的文章，好好轉彎子。我現在越來越糊塗，不知道怎麼理解上麵的精神才好。你能不能幫我解析解析呢？
????今年暑假我沒去武漢，是嫌武漢熱。等放寒假了，我肯定要去武漢，一來看看姑媽姑爹，二來找你們談談心。我在這兒，可談心裏話的人太少，還要注意適可而止。憋得慌啊！
????這次就談到這兒。
????代問你全家好！
????九月十六日給姐姐姐夫的信
????你們問我去了文教局沒有，告訴你們：我去了。上個星期六我又去了。那天下午沒課，我坐晚班車到了漕河，一下車就找到辦事員。辦事員還是那句永不變更的話：“安心工作，領導會研究的。即使研究的結果是不放你走，你也要安心工作。哪個崗位不需要人呢？一個蘿卜一個氹。你走了，就要有人去填這個氹。誰該去，誰不該去呢？你該調走，那人家也應該調走。都調走，那艱苦的地方誰去呢？”聽到這話，我真想大喊一聲“讓高幹子弟去”、“讓當官兒的子弟去”，可又怕得罪他們，就沒喊。大約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說：“革命老幹部離家幾十年，到處幹革命，任勞任怨，從不挑肥揀瘦。你應該向他們學習呀！就是把你留在蘄春紮根一輩子，也是革命的需要嘛。難道蘄春人就該一輩子待在蘄春，你們武漢人就該一輩子待在武漢嗎？”這種話我早就聽到過，知道他們對城裏人天生就有一種反感甚至憎恨的情緒，心裏直憋屈，這又不是我策劃的，對我鬥什麼狠呢？有本事，找黨中央去呀！他們還說了好些廢話，又是“安心工作”，又是“領導研究”，又是“學習革命老前輩”，我無法應付，一個也反駁不了。可我不明白的是，書記、局長、科長們的子女幾乎沒人待在山溝溝裏，我就沒看見一個。那些大道理怎麼不跟他們講去？革命道理跟生活現實相差太遠！社會上流行這樣的話：“有個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今年暑期集訓，我親見一個高幹子弟在那兒批判這句話。我當時就好笑，他有什麼資格批這句話，他就是靠他爸爸的福蔭才當上一個幹部的。我要是有個好爸爸，想到那兒就到那兒，吆五喝六，多神氣！唉，不說他了，一說就煩。你們放心，剛才那幾句話，我隻跟你們說，隻在信上說，平時是不說的。我沒個好爸爸，又沒有硬關係，隻能跟他們多說說好話，求求他們，天長日久，看能不能感動他們，對我網開一麵。我現在還是相信那句話：“隻要心誠，石頭也能開出花來”。所以，我邊聽那個辦事員說廢話，邊強忍憤怒，笑著說好話。用你們的話說，就是熱臉去挨他的冷屁股。我絕不遇難而退，還要不斷地找他們，直到他們放我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