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十三(1 / 3)

還在當街,香香就感到院子裏有些不對勁。等她跑進屋,嚇了一大跳,隻見黑壓壓站了一屋子人。

在核桃溝村,季姓人家屬於小姓,統共不過七、八戶,跟香香家實在的親戚就更少。讓香香深感意外的是這幾戶人家都趕來了。

“你爹都病成了這樣,你可好,還有功夫在外頭瘋!”

叔輩大娘理怨說。

“還是快張羅送醫院吧!”

“是呀!不送醫院人就保不住了。”

“硬撐去不了病。”

“娘不在,讓閨女拿個主意!”

人們七嘴八舌,意見紛紛。

香香忙著給大家拿凳子端水,親戚們都客氣的拒絕。

屋子小,原來空蕩蕩的屋地上擠滿了人。給人感覺,在村裏各種事情上總是吃虧的季姓人家,如果集合起來,也能眾誌成城。

香香說:“那我去找車。”

“這就對了。”

“快些去吧!”

聽說去找車,親戚們的回答變得散亂,遊移不定。不像剛開始時那般急迫,甚至有些躲閃,有意回避著什麼。香香腦子裏很亂,並沒有去多想。等香香定下了車再跑回來,奇怪的親戚們都站到了院外。香香想走近他們,但人群紛紛散開,換個地方後又重新聚攏。香香不解地召呼大家進屋,人們仍站在原地不動。

早已經看出名堂的叔輩大娘發了話。

她說:“孩子,別去怪他們,都沒什麼家底,在錢上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香香這才明白,親戚們是怕她張嘴向他們借錢。

香香家的日子透明如水,那貧窮任誰也是看得清的。借給香香錢,就等於打了水漂,再也拿不回來。當然,就是想借,也拿不出多少來。

“不過醫院還是得去。”叔輩大娘拍拍香香肩膀,“閨女,這回醫治好了,你爹興許還能多活上幾年。”

這話說得香香落下淚來。

“別哭,孩子,這個家還得靠你來支撐。”

一掛馬車咣咣當當響著來到門口。香香往車上抱了些麥草,叔輩大娘幫著在麥草上鋪了床薄被,把香香爹安置在上麵。病人一直無聲無息。當車要走的時候,叔輩大娘爬上車來。香香心生感激,把麥草抱過來圍住她。親戚們木然的圍著,目送馬車離去。

馬車出了村子,走在若隱若現的路上。深沉的夜色使香香倍感孤獨。她忍不住在單調的馬蹄聲中,捕捉爹那輕微如絲的呼吸。爹時斷時續的呼吸聲,讓她心裏慌亂。她強迫自己鎮定。在夜色中使勁睜大眼睛,反複提醒自己,這是去醫院,不是送爹走。但爹很可能再也無法重新踏上這條鄉間小路的感覺,占據了她的全部內心。道路兩邊是黑黝黝的莊稼地。馬頭上方,緊挨著莊稼棵子,斜著一線微明的天際。馬蹄子踏著荒草,發出唰唰啦啦的聲響。

“哎,一對苦命的人呐!”

叔輩大娘在身後的夜色裏歎息不已。

爹是苦命的。幾十年的生活,讓艱辛磨難浸淫的沒有一點亮色。而娘的苦命又是因為什麼呢?是她曾經見識過的富貴生活越來越遠麼?

遠望鄉村,確實不光是一片風景,還有許多令人難熬的日子。盡管風景如舊,而日子堅硬如鐵,讓人無法回避躲閃。

當一天的太陽升起,打開屋門,你如果仍在平穩如常的呼吸,你就得想辦法打發一天的生計。就得肩起一個又一個苦澀的日子。

“要是說起何雅香來,那還真有點兒來曆。”

叔輩大娘說。

何雅香是香香的娘。但香香聽到這個名字感到十分陌生。

“說起你那個娘何雅香,就得說到你那個姥姥。”

叔輩大娘的聲音顯得空曠飄渺,時遠時近。

你姥姥原本是這一方土地上最大一戶地主的三房,是從天津衛帶回來的。

你姥姥上過洋學堂,教書先生都是些大鼻子藍眼睛的洋人。吃飯時用的是雪亮的鋼刀和鋼叉。倒是沒見他們紮破嘴。

“洋學堂裏有唱歌、跳舞,還有畫畫。還有……多啦,我都說不清。”

叔輩大娘述說的斷斷續續,好像顛簸的夜行之路不讓她述說。

你姥姥的父親是勸業場的一個小職員。年年物價飛漲,漸漸的供不起洋學堂的費用,就托了人,打算把你姥姥送到教會學校。那裏免學費還供吃住。

你姥姥喜歡洋學堂,不願意去教會學校。這事被一個在天津衛警備司令部做副官的人知道了,自己找上門來,提出自願出錢接濟你姥姥上學。你姥姥的父親見有當兵的出麵,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隻得作罷。由著你姥姥的性子去了。

那副官倒也說活算數,每當月頭到了,有小車開到學堂,派人送來款項,從來沒誤過。那副官其實就圖你姥姥的美色,想用這種辦法號下她。那副官很有耐心,任你姥姥在學堂裏學畫,學琴、學唱。蹦蹦跳跳,無憂無慮的成長。就像養一朵名貴的花兒,耐心地,靜靜地等著她開放叔輩大娘的敘述終於走上正軌。一個遙遠的關於一個女人的故事漸漸浮現出來。叔輩大娘讀過幾年書,盡管文化不高,述說點兒事,還是有聲有色。

等到你姥姥離校,那副官自然來接。那時的天津世道很亂,你姥姥早被一些有勢力的主相中,也都等著這一天。這些人雇了打手,備了轎子,準備動搶。這幾幫人在校堂外的大街上相遇,互不相讓,各方發生衝突,大打出手。街邊的商鋪,百貨攤子來不及躲避,被砸的七零八落。整條街上人仰馬翻。等吆五喝六,推推搡搡衝到學堂門前,這些人全驚呆了,誰也沒料到,那副官手下早備了一隊士兵,全副武裝,在校門口分成兩列排開,無人能夠靠近。那副官倒是一身香雲紗馬褂,手持一柄唐扇,悠閑的踱著步。對蜂擁而至的青紅幫打手,地痞流氓,街頭混混不屑一顧聽著叔輩大娘的述說,香香仿佛走進了童話世界。姥姥那一代的經曆與眼下核桃溝村的生活相比,真有童話世界之感。發生在幾十年前的那些人和事,對香香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但又與她有著無法割斷的聯係。那時爹在那裏?爹的父親又在哪裏?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麼會走到一起?他們走到一起的結果是她的降生、長大,然後承擔起他們丟下的生活擔子。時至今日,爹的生活難道到此為止了麼?香香埋怨馬會計,要不是他站在院子裏三番五次的催,何至於讓爹受這樣的煎熬?上午就能把爹送到醫院。去陪客,隻不過吃了一頓飯,在山上閑逛了大半天,把爹的病拖到了這麼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