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十九(1 / 3)

馬會計終於等來了探望季香香的機會。他蹲在一叢雜柳樹條子後頭,透過樹條子的縫隙,看著季香香披著夕陽,遠遠地從地裏走來。她肩頭擔著柳筐,辮子盤在頭上。夕陽照著她時而拉長時而縮短的身影。步履輕盈。身段撩人。

她爹已經去世了一段時間,她從最初的傷痛中恢複過來,開始走出家門,照常下地。照常收拾破敗的院子。臉上舒展開了。

她剛回村那幾天,悲痛使她臥床不起。村鄰親戚來看望她,陪著掉眼淚,說家常,安慰她。

馬會計趁著人多來過一回,站在人堆後頭,隻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盡管心裏焦急,他一句話沒說,估計季香香都不知道他曾經來過。

這種時候,他隻能觀望。

終於這些日子都過去了,一切都平靜下來。偶爾看見季香香與人搭話,臉上有了笑意。甚至有幾回趁著天黑,馬會計偷看她躲在院牆角落裏洗澡,在嘩啦啦的水聲中,隱約傳出季香香哼著小曲。

他覺得時候到了。

但他不敢大搖大擺走進季香香家去。在村邊轉了許久,又蹲守了兩個時辰。直等到許多人家燈光熄滅,才悄悄移動身子,靠近香香家大門。沒想到,剛伸手一拉,竟然“啪啦”一聲,有塊木板掉了下來,接著又響了一聲。那是他小心又小心,結果腳下還是踢著了那塊該死的木板。這使得院子裏發出空洞的回聲。一般說來,如果一間鄉村老屋沒有人了,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對村莊來說,這種聲響不大會有人注意,以為是隻野貓竄上跳下。對馬會計來說,則像槍聲一樣震耳。因為蹲守的時間太長,心裏的反應幾乎就是偷盜,完全是為了掩人耳目才輕手輕腳。是為了不被屋主人察覺才小心翼翼。

他停住不動,向屋裏觀望。

屋裏不知何時關了電燈。他使勁睜大眼睛,夜色下的窗口什麼也看不見。

他蹲下身,用力從兩扇鬆垮的門縫中間往裏擠,院門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屋裏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此時,屋裏的季香香已經認出了大門上貼著的人是馬會計。她先還緊張了一下,以為有什麼賊人來了,接著聞到了一股很重的幹草味,這是馬會計身上特有的味道。好像他是住在幹草垛裏。那天晚上,香香站在馬會計家門口時,聞到的就是這股子幹草味道。那味道從馬家開著的窗戶,從院子四周彌漫開來。好像房子就建在一片幹草地上。她看著馬會計小心翼翼提著院門上的橫粱,慢慢移開院門。然後身影一晃就看不到了。她知道那是馬會計到了屋門口,果然,屋門的釕銱一響,馬會計悄悄溜了進來。香香借著天邊的微光,看清了馬會計側麵瘦削的臉。他暗中的身影,像怕嚇著什麼,輕輕靠在牆上,如同樹影底下靠著一捆幹草。

“別害怕,是我,馬誌福。”

他小心提醒。

剛從外頭進來,一下子還分不清屋裏的景物。他摸索著向炕邊靠近。憑著感覺,他聞到一股涼爽濕潤的香氣。像早晨時候走過村頭滿是露水的草地,清新的感覺令人神清氣爽。

這時,月亮還沒有升上來,一抹微光映著半攤開的薄被。山野簇擁著的小村,夜裏仍然有些涼意。

馬誌福終於看清了炕上的人影,隨即聽到一聲輕輕地歎息。

“唉,人呐,就是一棵蒿草。”馬誌福安慰道,“秋天一到,霜打就完。想開點,別為這傷了自己的身子。”

香香沒有聲息。馬會計的話讓她想起了爹去世時的情景。彌留之際,爹竟然問道:

哪——裏——來——的——錢這句話,爹喘息著,歇了幾次才說完。

香香不敢看爹,背過臉,告訴他是借的。

爹的一生,一直都在錢的事情上焦心。錢就像一條無形的鎖鏈把他困住了。困在田裏,困在山上,困在冬季的寒風中。拚命掙紮了幾十年,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後,也沒掙脫開。所以爹不放心,仍然在問。

“——借——誰——的——”

香香隻能搖頭。她說不出。

爹不再打聽。他已經沒有力氣打聽了。

看著爹那像紙一樣蒼白的臉,香香心裏多少有些安慰。爹千辛萬苦養育了她,她總算盡了些孝心。盡管這個過程令她痛恨不已,但為了救爹,心裏稍許寬慰,不再沉甸甸地壓著。

幾天後,爹終於挺不下去了。本來就暗淡無光的臉色,由白變青,又變灰,眼睛瞪著。皮包骨頭的大手,緊抓著香香的小手,嘴巴翼動,像有話要說。香香耳朵貼上去。

“——那——錢——”

聲音落下去,還有幾個字音,遊絲一樣在喉管裏抽動,越抽越細,最後,慢慢消失……

爹的眼睛一直瞪著。到死,他驟然變冷的手,緊抓著香香不肯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