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不對。是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的……”

“好,知道了。是天璋院的……”

“對。”

“是禦祐筆吧?”

“對呀。”

“出嫁後的……”

“是他妹妹出嫁後。”

“對,對,我說錯了。是妹妹出嫁的夫君家的。”

“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嗎?”

“對。知道了吧?”

“還是記不住,這麼一大串,太亂了。到底是天璋院的什麼人呢?”

“你可真是不夠靈光啊!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這些我都明白呀,隻是……”

“隻要明白這些就可以啦。”

“是啊!”

沒有辦法,隻好服輸。我們貓兒有些時候不得不說些強詞奪理的違心話。

隔扇裏麵的二弦琴聲戛然而止,傳來了師傅的呼喚。

“三毛,三毛,吃飯啦!”

三毛姑娘笑著說:“喲,師傅叫我呢,我得回去了。可以嗎?”我當然不能說不可以。“以後有空來玩吧。”她丁零丁零響一串鈴聲地跑到院前去了,但很快又折了回來,擔心地問道:

“你的麵色很不好啊,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由於吃年糕跳舞這話我說不出口,便回答三毛姑娘:“沒什麼不舒服的,隻是思考問題一多,就覺得頭疼。我想,跟你說說話,也許就不頭疼了,所以今天來找你的。”

“是嗎,那就請多保重了。再見!”三毛姑娘顯得有點依依不舍。

就這樣,吃年糕的陰影得以驅散,我心情舒暢了。回家時,我想穿過那個茶樹園,便踏著已開始融化的霜柱,從籬笆牆的破口中探頭一看,又是車夫家的老黑正待在枯菊上弓著背打哈欠呢。近來雖說我不會一見老黑就嚇得哆嗦,卻懶得跟他搭訕,便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但是,以老黑的脾氣,若是認定別人輕慢了他,是絕對不會沉默的。

“喂!你這個沒名的野小子,最近怎麼目中無人起來啦。就算是吃教師家的飯,也用不著那麼傲慢呀。竟敢不搭理老子!”

看樣子老黑還不知道我已經小有名氣了。我很想知會他一聲,又覺得他是個不知高低的主兒,還是寒暄幾句之後,盡早躲開為上。

“噢,是老黑哥呀,恭賀新年!您真是風采依舊啊!”

我豎起尾巴,向左繞了一圈。老黑隻豎起尾巴,沒有還禮。

“恭賀什麼呀!正月拜年的話,那你這傻小子,一年到頭都得拜年啦33。當心著點兒,你這個拉風箱的醜八怪!”

聽他最後這句很像是罵人的話,可是我搞不懂是什麼意思。

“請問‘拉風箱的醜八怪’是什麼意思?”

“哼!臭小子,挨了罵,居然還問人家是什麼意思。所以才說你是個榆木疙瘩腦袋!”

“榆木疙瘩”這個詞挺詩意的,至於其含意,比“拉風箱的”更令人費解了。本想問一問,又一想,即使問他,也得不到明確解答的,便站在老黑麵前,相對無言。這時,忽聽老黑家的車夫老婆大聲嚷道:“哎呀,放在櫥櫃上的鮭魚怎麼不見啦。壞了!肯定又是那個畜生老黑給叼走啦。

真是個挨千刀的死貓!等他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他!”

這叫罵聲毫不留情地震撼著初春悠長的空氣,將高雅的“風不鳴枝,太平盛世”34給弄得俗不可耐。

老黑擺出一副蠻橫的樣子,仿佛在說:“想嚷嚷,就隨她嚷嚷好了!”他將方下巴往前一伸,朝我示意“你聽見了吧”。

我隻顧跟老黑應對,一直沒注意,這時低頭一瞧,看見老黑腳下有一塊值二厘三分錢35的沾滿了泥土的鮭魚骨頭。我忘了剛才的不快對話,不由自主地逢迎了一句:“老哥真是威風不減當年喲!”

老黑可不會因為這麼一句恭維就消氣的。

“什麼威風不減當年?你這個渾蛋!搞一兩塊鮭魚算什麼‘不減當年’啊?這不是狗眼看人低嗎?別忘了老子可是車夫家的老黑噢!”他說著伸出前爪倒著夠到肩頭,相當於人類擼胳膊挽袖子。

“我早就知道您是老黑哥呀。”

“既然知道,還瞎說什麼‘威風不減當年’,什麼意思呀?”

他仍然不依不饒地訓斥。換作人類的話,就相當於被他揪住胸襟揍一頓。看情形不太妙,我有些膽寒,就在這時,老黑家女主人又大聲喊道。

“西川先生!喂!西川先生,我叫你呢,我有事找你。請你立刻給我送一斤牛肉來吧。好嗎,聽明白了嗎?要一斤嫩點的好牛肉啊。”她買牛肉的聲音,打破了街坊四鄰的安靜。

“哼!一年才買一次牛肉,還那麼大聲嚷嚷個啥,一斤牛肉也要向左鄰右舍炫耀一番,所以說是個不要臉的臭婆娘呢!”

老黑邊嘲笑,邊站了起來。我沒法插話,便默默地瞧著。

“才一斤牛肉,哪夠老子吃啊!也罷,隻等肉一送來,馬上把它吃掉!”聽老黑說話的口氣,就好像那一斤牛肉是專給他買的似的。

我想讓他趕快回家,便說:“這回可是一頓大餐啦。不賴,不賴!”

“你懂個屁。給我閉嘴!煩死人!”說著,他突然用後爪刨起冰碴,揚了我一腦袋,我嚇了一跳,正抖落身上的泥土時,老黑已經從籬笆底下鑽出去,跑沒影了。大概是奔著西川家的牛肉去了。

回到家裏一看,客廳裏少見的春意盎然。就連主人的笑聲,都比往日爽朗多了。我很納悶,便從敞著門的簷廊跳了上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來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此人留著小分頭,穿著帶家徽的布卦,下配小倉布36的裙褲,一副極其規矩的斯文人打扮。我看見主人的手爐旁,與春慶漆37的煙盒並排放著一張名片,上寫:“茲介紹越智東風君前去貴府拜訪,水島寒月。”由此,我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盡管我剛剛進屋,對他們談話的內容不大清楚,但也猜得出,好像與我上次介紹過的那位美學家迷亭先生有關。

“迷亭先生說,想到個有意趣的事,一定要我隨他一同前往。所以……”來客慢條斯理地說道。

“什麼?他是說去西餐館吃午餐有意趣嗎?”主人說著,給客人茶杯裏續滿了茶,推到客人麵前。

“那個嘛……他所說的有意趣,當時我也不大明白。不過,他那個人總喜歡搞新花樣,想必又有什麼點子了……”

“這麼說,一起去了?”

“不過,還真是出乎意料啊。”

主人“啪”地拍了一下趴在主人膝頭的我的腦袋,像是在說:“這回領教了吧?”腦袋有點疼。

“肯定又是捉弄人玩兒吧?那家夥就好幹這個。”主人立刻想起了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的故事。

“嘿嘿,他問我‘你想不想吃點特殊的東西啊?’”

“吃了什麼?”主人問。

“他先看著菜單,亂七八糟地扯了半天各種菜肴。”

“在點菜之前嗎?”

“是的。”

“後來呢?”

“後來他皺著眉頭望著服務生說:‘怎麼都是老一套,沒有新鮮點的菜嗎?’服務生不服氣,問道:‘有野鴨胸脯肉和小牛排,可以嗎?’迷亭先生說:‘專門來此,難道是吃這些俗調嗎?’服務生不解俗調為何意,苦著臉,不再言語。”

“可不是嗎。”

“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到了法國或英國,隨處都能吃到‘天明調’38,或‘萬葉調’39。可是在日本,無論去哪個西餐館都是這一套!真不想進西餐館了。口氣可大了。對了,他曾去過外國嗎?”

“什麼?迷亭何曾去過外國啊!當然了他有錢,又有閑,幾時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他大概是把今後想去國外,說成是已經去了,拿人家開心吧。”主人自以為說得很詼諧,先嗬嗬笑了。客人卻毫無讚佩之意。

“是嗎?我還以為他什麼時候出國了,不由得恭敬地聆聽。而且他仿佛親眼所見似的,活靈活現地描繪起什麼煮鼻涕蟲呀、燉青蛙來了。”

“他大概是從誰那兒聽來的吧?他可是個相當知名的胡扯行家喲!”

“看來真是這樣。”客人的目光投向花瓶裏的水仙,臉上露出不無遺憾的神色。

“那麼,這就是他所謂的意趣嘍?”主人緊追不舍。

“哪裏,這隻是個開頭,好戲還在後頭呢!”

“哦。”主人發出了好奇的感歎。

東風接著說下去:“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煮鼻涕蟲、燉青蛙之類,縱然想吃恐怕也吃不到的。咱們就將就著吃點橡麵坊丸子40如何?’因為他是在和我商量,我便隨口答應:‘好啊!’”

“嘿!橡麵坊?真是搞笑啊。”

“是啊,太搞笑啦!不過,迷亭先生說得很認真,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檢討自己的粗心大意似的。

“後來怎麼樣?”主人滿不在乎地問,對於客人的檢討沒有表現出絲毫同情。

“接著,他喊服務生:‘喂,拿兩份橡麵坊丸子來!’服務生問道:

‘是牛肉洋蔥丸子嗎?’迷亭更加一本正經地訂正說:‘不是牛肉洋蔥丸子,是橡麵坊丸子。’”“那麼,真有橡麵坊丸子這麼一道菜嗎?”“當時我也覺得有點懷疑。可是迷亭先生卻十分沉著,何況又是那麼一位西洋通,再加上我當時完全相信他去過外國,便為他幫腔,告訴服務生說:‘就是橡麵坊丸子,橡麵坊丸子!’”

“服務生怎麼說?”

“服務生嘛,現在想來,真是滑稽,他想了一會兒,說:‘非常對不起,今天不巧,沒有橡麵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蔥丸子,倒能做出兩份。’迷亭露出非常遺憾的樣子說:‘……特意跑到這兒來吃的,不就白來一趟了嗎。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弄兩盤給我們嗎?’他交給服務生兩角銀幣。服務生說:‘那我去和廚師商量一下吧!’就進後廚去了。”

“看來,他非常想吃橡麵坊丸子嘍。”

“不多時,服務生走來說:‘實在不巧。您若點這個菜,可以給您做。不過,時間要長一點。’迷亭先生沉著地說:‘反正是正月,我們也閑來無事,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邊說邊從懷裏取出雪茄,抽起煙來。我也隻好從懷裏掏出《日本新聞》來讀。這時服務生又進後廚商量去了。”

“吃頓飯還挺麻煩!”主人像是看戰地快訊似的,把椅子往對方跟前拉了拉。

“然後,服務生又從後廚走了出來,很抱歉似的說:‘近來橡麵坊丸子的材料斷檔,即使去龜屋和橫濱十五番的西洋食品店,也買不到。所以,不好意思,眼下不能提供這個菜……’‘這可真是的!好不容易來一趟。’由於迷亭先生一邊看著我,一邊反複叨叨,我也不好沉默,便幫腔說:‘太遺憾啦!遺憾極了!’”

“有道理。”主人也讚同地說。到底什麼“有道理”,我可就不明白了。

“於是,服務生也覺得很抱歉,便說:‘等過幾日進了材料,再請各位先生賞光。’迷亭先生問他想用什麼做材料?服務生嘿嘿嘿嘿地隻是笑,並不回答。迷亭叮問:‘材料是日本派41的俳人吧?’服務生說:‘您說的是。正因為是那個材料,所以,近來去橫濱也沒有買到,實在對不起了。’”

“啊哈哈哈……原來包袱在這兒呢。太有趣了!”主人罕見地放聲大笑,雙膝劇烈顫抖,我險些摔下去。可主人還滿不在乎地大笑不止。看來,主人一聽說深受安德利亞之害的不止他一個,突然心情變得大好。

“後來,我二人走出西餐館,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說:‘怎麼樣,老弟,很開心吧?橡麵坊丸子這個笑料用得有意思吧?’我說:‘敬佩之至。’然後就分手了。結果推後了午飯時間,肚子餓得受不住了。”

“難為你啦!”主人這才表示同情。對此,我也並無異議。談話暫時中斷,我的喉嚨發出咕嚕嚕的響聲,傳進主客二人的耳朵裏。

東風君端起放涼了的茶,一口喝幹,鄭重其事地說:

“其實,今日登門造訪,是有事求先生幫忙。”

“噢,有何貴幹?”主人也不弱於對方,故作一本正經地回道。

“您知道,我愛好文學和美術……”

“那很好哇!”主人順嘴打哈哈。

“前幾天,一些同人聚在一起,創立了朗誦會,每月聚會一次,打算今後繼續進行這方麵的研究。第一次聚會,已經在去年年末舉行過了。”

“請問,所謂朗誦會,聽起來似乎是抑揚頓挫地朗讀詩文之類。究竟是怎樣進行的呢?”

“先從朗讀古典詩起步,以後還打算朗誦同人的作品。”

“說到古典詩,譬如白樂天的《琵琶行》之類的嗎?”

“不是。”

“那麼,是與謝蕪村42的《春風馬堤曲》之類嗎?”

“不是。”

“那麼,朗讀些什麼?”

“上一次朗誦了近鬆43的殉情之作。”

“‘近鬆’?是那個‘淨琉璃’44的近鬆嗎?”

沒有第二個近鬆。隻要一提起近鬆,肯定是戲曲家近鬆,可主人還要問,我覺得真夠愚蠢的。主人並未察覺,還在親切地撫摸我的頭。這世上就是有一種自作多情的人,遇見個眼睛斜視的人,就以為是看上他了。相比之下,主人這點差錯哪裏值得大驚小怪啊。於是乎我也就不動聲色,任他撫摩。

“是的。”東風君應了一聲,便觀察主人的麵色。

“那麼,是由一個人朗誦呢,還是分配角色呢?”

“是分配角色,大家共同朗讀的。這麼做,旨在盡可能對劇中人物抱有感情,展現人物個性,並加上手勢和身體語言。對白首先要逼真地表現出那個時代的人物特征。無論是小姐還是小夥計,都要演得非常逼真。”

“那麼,這不是和演戲一樣了嗎?”

“是的。區別隻是不穿戲裝,沒有布景。”

“冒昧地問一句,進行得順利嗎?”

“還好,我想,作為第一次算是成功了。”

“那麼,你所說的前幾天表演的殉情之作……”

“那個演的是船老大載著客人去吉原45那一段……”

“真是不簡單呀!”主人不愧是教師,微微歪了一下頭,從鼻孔裏噴出的“日出”牌香煙的煙霧掠過耳際,飄過臉頰。

“哪裏,也沒什麼太難的。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夫、花魁、女侍、老鴇、拉皮條的。”東風君滿不在乎地說著。但是,主人聽到“花魁”二字,微微不悅。他對於女侍、老鴇、拉皮條的這些行話,似乎不甚了解,便提問:“所謂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吧?”

“我還沒有仔細研究過,不過,女侍指的是茶屋的女傭;而老鴇,大概是妓女臥房裏的女傭吧!”東風君剛才還自信地說什麼要模仿人物的腔調,演得逼真,可他對於女侍、老鴇等人的特點好像還不大了解。

“不錯,女侍是屬於茶屋的女子,老鴇是棲身於娼家的女人。至於拉皮條的,究竟指的是人,還是特定場所?如果是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呢?”

“我想,拉皮條的大概指的是男人。”

“那麼掌管什麼事呢?”

“這個,我還沒有研究到那麼細的程度。回頭我了解一下!”

我猜想,像他們這樣一問三不知,還在一起對台詞呢,想必那天一定是笑料百出的,我仰頭瞅了瞅主人,沒想到,主人竟格外地嚴肅。

“那麼,朗誦者除你之外,還有些什麼人出場?”

“各種人物都有。花魁是法學士K君扮演的,他蓄著小胡子,模仿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台詞,笑死人了!而且有一個情節,花魁突然腹痛起來,所以……”

“朗誦時也要表現出腹痛的樣子嗎?”主人擔心地問。

“是的。表情很重要。”東風君擺出一副藝術家的派頭。

“那麼,腹痛要演得逼真嗎?”主人問了句妙語。

“這腹痛,第一次演的確有點難度啊。”東風也回了句妙語。

“那麼,你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主人問道。

“我扮演船老大。”

“怎麼?你扮演船老大?”主人的意思是說,你若能扮演船老大,那我也能扮演花街拉皮條的了。

過了片刻,主人不客氣地說:“你這個船老大演得很辛苦吧?”

東風並沒有生氣,仍然用平靜的口吻說:“就是因為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開的朗讀會,也虎頭蛇尾地散場了。原來,會場隔壁住了四五個女學生。不知她們從哪裏探得消息,知道當天有文藝朗誦會,就到窗根來偷聽。我模仿船老大說話的聲音,好不容易進入了角色,滿以為這樣演沒問題,正演得起勁兒呢……大概是動作太過火了吧,一直憋著笑偷聽的女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結果我又是吃驚,又是窘迫,心情受到影響,怎麼也進入不了狀態了,隻好就此散了會。”

號稱第一次很成功的朗誦會竟然如此,那麼,失敗的話將是何等景象呢,這麼一想叫人憋不住想笑。我的喉嚨裏又不由得呼嚕呼嚕作響,主人更加溫柔地撫摩我的頭。嘲笑別人卻受到愛撫,雖是幸運,也有些可怕。

“這可不太順哪!”大正月的,主人竟說出不吉利的話來。

“我今天正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拜訪您的。想從第二次起,把會開得更加盛大。我們想請您也入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我可不會表演什麼腹痛呀!”一向消極的主人立刻謝絕。

“哪裏,您完全不用表演腹痛!這是讚助者花名冊……”說著,他打開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菊版的本子,翻開後,擺在主人麵前。“請在這上麵簽名蓋章。”

我一瞧,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了很多當今文人學者的名字。

“啊,當讚助人沒什麼不可以的,隻是,要承擔什麼義務嗎?”牡蠣先生顯得有些放心不下。

“要說義務嘛,倒也沒什麼非要您做的事情。隻要簽上您的大名,表示讚成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我就入會。”一聽說不承擔什麼義務,主人立刻變得輕鬆了。臉上顯露出隻要不負什麼責任,即使是造反宣言書也敢簽上名字的神色。加之自己的名字能夠進入那麼多著名學者的名單裏,對於從不曾有過如此際遇的主人來說,亦是無上的光榮,難怪他回答得那麼幹脆。

“請稍等!”主人說著,站起身去書房取印章,“咕咚”一聲我被摔在榻榻米上。

東風拿起一塊點心盤裏的蛋糕,整個塞進嘴裏,費勁地咀嚼著,似乎噎得難受,這使我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從書房取來印章時,蛋糕已經平安落入東風君的胃裏。主人似乎並未察覺盤裏的蛋糕少了一塊。假如覺察的話,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我了。

東風先生走後,主人走進書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時,迷亭先生寄來了一封信。

“恭祝新年吉祥……”

這麼恭敬,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主人心想。因為迷亭君寫信從來沒有一封是嚴肅的。前些時甚至來了這麼一封信:

“爾後既無眷戀之女子,亦無佳人寫來情書,暫且得以安然消磨時光,敬請釋懷為念。”

與這類書信相比,剛來的這個賀年片,要正經多了。

“本當登門拜賀,隻因愚弟與仁兄消極處事姿態相佐,擬竭力采取積極方針,迎接此千古難遇之新春46,故連日忙碌,應接不暇,還望吾兄體諒……”

可不是啊,主人暗自點頭,像迷亭這樣的人,正月裏不可能不忙於四處遊樂。

“昨日忙裏偷閑,本打算請東風君品嚐‘橡麵坊丸子’,不巧材料告罄,未能如意,甚感遺憾……”

馬上就要露出原形了,主人暗自微笑。

“明日要赴某男爵的和歌紙牌賽47,後日有美學學會之新年宴請,大後日有鳥部教授歡迎會,大大後日……”

“煩人。”主人跳過去往下看。

“如上所述,近日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接二連三,分身無術,無奈之下,謹以此新年賀信代行趨拜之禮,切望見諒,叩請海涵……”

“根本沒有必要來!”主人對信答曰。

“如撥冗駕臨寒舍,切盼與兄共進晚餐,一敘久違之情。寒廚雖無珍饈美味,或可以‘橡麵坊丸子’待客,現正斟酌之中……”

迷亭又拿“橡麵坊丸子”招搖撞騙了,真是失禮!主人有些不悅。

“但因近日‘橡麵坊丸子’材料售罄,恐不能如願,故而屆時或將請仁兄品嚐珍饈孔雀舌……”

簡直是左右逢源,主人心想,忽然對下文有了興趣。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尚不及小指一半大。故而倘若要填充健啖之仁兄之胃囊……”

“胡說八道!”主人不屑一顧地駁斥道。

“竊以為非捕獲二三十隻孔雀不可。然而雖在動物園與淺草花屋敷48偶爾見過孔雀,於市井鳥店等處卻難尋覓其蹤跡,愚弟為此實乃費盡苦心……”

主人心想:還不是你自找的嗎!毫無感謝之意。

“此孔雀舌珍肴,於昔日羅馬鼎盛時期曾風靡一時,愚弟亦向往其極盡奢華風流之美,垂涎已久,還望體諒一二……”

“體諒什麼?真是個蠢貨!”主人頗為冷淡。

“到了十六七世紀,孔雀已成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饈,孔雀宴遍及整個歐洲。記得萊斯特伯爵49於凱尼爾沃思城堡50宴請伊麗莎白女皇51時,亦出現過孔雀料理。著名畫家倫勃朗52所繪《饗宴圖》中,亦有開屏之孔雀橫陳於餐桌之上……”

主人憤憤然道:“既然有閑心寫什麼孔雀菜譜史,可見並非忙得不可開交。”

“總之,如近日這般宴飲頻繁,愚弟即使健壯如牛,想必不久的將來,亦會跟仁兄一樣患上胃病也……”

主人喃喃自語:“什麼跟仁兄一樣?廢話連篇。何必要跟我攀比!”

“據史學家研究,羅馬人每日赴宴二三次之多。倘若一日二三餐,麵對滿桌美味佳肴,縱令無比健胃之士,亦會消化機能失調,跟仁兄……”

“又是‘跟仁兄一樣’,不像話!”

“然而,為使奢侈與健康兩立,他們經過一番鑽研,認為有必要在大量攝取美味之同時,保持腸胃之常態。為此,發明了一個訣竅……”

“什麼訣竅呢?”主人頓時來了興致。

“他們飯後必定入浴。入浴後用一種方法嘔吐出浴前吃下之食物,以清掃腸胃。腸胃既奏清掃之功,爾後再就餐,飽嚐美味之後再度入浴,再悉數嘔之。如此這般,雖盡情享受美味,卻絲毫無損於胃腸功能。愚弟以為此訣竅堪稱一舉兩得……”

“不錯,果然一舉兩得。”主人一臉的羨慕。

“二十世紀之今日,交往頻繁,宴飲劇增,自不待言。且值此帝國征俄兩載之多事之秋,愚弟自信吾等戰勝國之國民,當迎來務必效仿羅馬人,研究其入浴嘔吐術之千載難逢之時機。否則,竊以為雖有幸成為大國之民,不久之將來亦將追隨仁兄,淪為胃病患者,深自痛心稽首……”

“又是‘追隨仁兄’,真是個氣人的家夥!”

“當此之時,竊以為,吾國之精通西洋文明者,如能考證西方之古史傳說,發掘失傳已久之秘方,使之應用於日本明治之世,則可收到防患於未然之功德,以報效平素盡享逸樂之君恩也……”

“莫名其妙。”主人覺得有些費解。

“因此,近來雖廣為涉獵吉本、蒙森53、斯密斯諸家之著述,均未見所需線索,不勝遺憾之至。然而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起念,不獲成功決不半途而廢,故而堅信複興嘔吐之方,指日可待。一旦發現,必及時告知,請放寬心。因之,前麵提及橡麵坊丸子以及孔雀舌等珍饈,亦應於上述發現之後實施,如是,於愚弟之便姑且不論,對平日苦於胃病之仁兄亦大為有益。草草不一。”

“哼,還是被他捉弄了。看他寫得那麼一本正經,竟不知不覺看到了最後。剛到新年,就開這玩笑,這家夥還真是個遊手好閑的人呢!”主人邊笑邊說。

此後四五天平靜地過去了。白瓷缽裏的水仙花日漸枯萎,而瓶中的綠萼梅卻含苞待放。我覺得整日賞花也挺無聊的,曾去拜訪了三毛姑娘兩次,都沒有見到她。起初,我以為她不在家,可第二次去了,才知道她臥病在床。我躲在洗手缽旁的紫蘭花叢後麵,偷聽二弦琴師傅和女仆在紙隔扇後說話。

“三毛吃東西了嗎?”

“沒有。從早晨到現在一口東西也沒有吃呢。我讓她躺在火盆旁,暖和暖和。”女仆答道。

哪是在說貓啊,分明是當個人來對待。

拿自己的境遇和三毛姑娘相比,雖不無羨慕,但是,想到心愛的三毛姑娘受到如此厚待,又感到欣慰。

“這可怎麼辦哪,不吃飯的話,身體會更加衰弱的。”

“是呀,就連我們這些下人,東家一天不給吃飯,第二天就幹不動活兒了。”

聽女仆這口氣,仿佛貓兒比起她這個人來,是更高級的動物。實際上在這戶人家,說不定貓的確比女仆更高貴呢。

“帶她去看醫生了嗎?”

“去了。那位醫生實在是太可氣啦!我抱著三毛到了診所後,他就問我:‘受了風寒嗎?’說著就要給我切脈。我說:‘不是我,是這個貓。’我就把三毛放在了腿上,醫生卻嘿嘿笑著說:‘貓的病,我也看不了。不用管它,過幾天自然會好的。’這也太狠心了吧?我很生氣,就說:‘那就不用你費心給她看了!她可是一隻珍貴的貓呀!’我把貓抱在懷裏,便匆匆地回來了。”

“真是氣殺人喲。”

“真是氣殺人喲”,這麼好聽的詞語畢竟不是在主人家聽得到的,不愧是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不然絕對不會說得這麼高雅的,好了不得啊。

“三毛好像喉嚨嘶嘶啦啦地響……”

“是呀,一定是受了風寒,嗓子疼。一受風,都會咳嗽的……”

不愧是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的女仆,拿腔拿調地說話。

“而且聽說近來有人得了什麼肺病呢。”

“可不是嗎,聽說近來出現了什麼肺病、鼠疫之類的新鮮病哪。現在可是半點也不敢大意啊!”

“舊幕府時期沒有過的東西,都是很怪異的,所以你也要留神。”

“您說的是。”女仆十分感動。

“雖說是受了風寒,可是她也沒怎麼出門呀……”

“哪裏,您不知道吧,近來它交上了壞朋友啦!”

女仆就像談論國家機密似的,十分得意。

“壞朋友?”

“是呀!就是臨街教師家的那隻髒兮兮的公貓呀!”

“那個教師,就是每天早晨亂叫喚的那位嗎?”

“沒錯,就是他。每次洗臉的時候,都發出鵝被勒死般的尖叫,真讓人受不了。”

“鵝被勒死般的尖叫”可真是絕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個毛病,每天早晨在浴室刷牙時,總是用牙刷往喉嚨裏捅,肆無忌憚地發出怪聲。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扯著嗓子“啊啊”大叫,心情好的時候叫得就更響亮了。總之,不論高興不高興,他都無止無休地放聲號叫。他婆娘說,搬到這裏以前,他並沒有這個壞毛病。可是自從有一天他偶然叫了以後,直到今天,就不曾間斷過一天。真是個招人討厭的毛病,可是為什麼對這種事如此堅持不懈,絕非我等貓輩能夠明白的。這也就算了,不過居然說我是什麼“髒兮兮的貓”,說話也太尖刻了。我支棱起耳朵,繼續聽下去。

“他那麼號叫,興許是在念什麼咒呢。明治以前,從武士的侍從到仆人,都懂得規矩。在宅邸街區,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洗臉刷牙的。”

“您說得真對噢。”女仆一味地表示讚同,不停地“噢噢”著。

“有那麼個主人的貓,隻能算是野貓。下次他再來的話,你就給我揍他!”

“那是當然,不揍他哪行。三毛的病,肯定是他給傳染的。我一定要給三毛報仇!”

這可真是無端蒙此不白之冤。看來以後不能輕易去了。我心裏害怕,到底也沒見到三毛姑娘,便打道回府了。

回家後,看見主人正在書房裏握筆沉吟。要是將在二弦琴師傅家偷聽到的議論學舌給主人,主人一定會大發雷霆的。俗語說得好,“耳不聞,心不煩”。但見主人正“嗯嗯”地頻頻點頭,自以為是個神聖的詩人。

這時,特地寄來明信片,號稱“眼下忙得分身無術,無暇拜訪”的迷亭先生竟飄然來訪。

“在寫新體詩嗎?如得佳作,給小弟欣賞一下!”

“噢,我發現了一篇上好文章,正打算翻譯過來呢。”主人神色凝重地說。

“文章?誰寫的文章?”

“不清楚是誰寫的。”

“無名氏的嗎?無名氏的作品裏也有相當不錯的,不可小窺喲!究竟是在哪兒發表的?”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第二讀本》。”

“《第二讀本》?《第二讀本》怎麼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要翻譯的名作登在《第二讀本》裏呀!”

“開什麼玩笑!你是存心找機會報孔雀舌的仇吧?”

主人撚著小胡子,泰然自若地說:“我跟你可不一樣,從來不說大話蒙人。”

“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人問山陽54先生:‘先生,近日有何大作?’山陽先生拿出馬夫寫的討債信給對方看,說:‘要說近日大作,當推舉此篇了。’所以我想,說不定你的審美還很獨到呢。是哪一篇啊?念來聽聽,我給評判一下。”迷亭的口吻貌似審美行家一般。

主人以禪師誦讀大燈國師55遺誡的腔調讀起來。

“巨人,引力……”

“什麼意思啊,哪個巨人?引力?”

“標題是《巨人引力》。”

“這標題怪裏怪氣的。我可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