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傍晚六點鍾到達了舊金山總醫院,挑這個吃飯時間過來,為的是趁交接班時不太引人注意。但一走進醫院就看到候診室裏人還是滿滿的,七歪八倒的病人蜷縮在長椅上呻吟,有些人幹脆就躺在角落的地上。突然一聲尖厲的刹車聲,一輛警車在門口停住,兩個嚼著口香糖的警察從車後廂裏拽出一個年輕白人,上身赤裸,滿是刺青,雙手被反銬在背後,頭上有一道傷口還在滴血,他被這兩個條子推推搡搡地推進了急診室;另有一個胖大的黑人警察,懶洋洋地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目光在進出的人群身上盤查。急診室門口有個肮髒的白種女人,四十幾歲,披頭散發,滿臉的皺紋,牙齒都掉光了,一身襤褸地問人討要香煙,並且想趁警察不注意溜進候診室來取暖。那黑人警察好像後腦勺上生了眼睛,跟別人講話時突然轉身過來,手指著那個女人大喝一聲:“嗨!你,出去……”那女人就蔫了吧唧地挨出門去,在地上撿人家扔掉的煙頭來吸。
桃子在問詢處查問,沒說幾句話接待的護士就叫了胖警察過來。我心裏一緊,這女人,不是說好別露聲色的嘛!一進門就把警察給招來了。這下看你怎麼收場!我一邊看著胖警察搖搖晃晃地向問詢台走去,一邊四下巡視,尋找撤退的出路,我可不想被人堵在這臭烘烘的地方。
桃子卻看都不看我,迎著走來的警察,臉上浮起一個明亮的笑容。就如當時我在美國銀行十七樓初見她的那種笑容,她跟胖警察解釋道我們是來自中國城的社工人員,從報紙上看到有東方人,也許是中國人受了傷,於是來醫院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桃子把一隻纖手放在胖警察的前臂上:“你知道,警長,很多新移民不會講英語,沒辦法和醫生溝通。我們隻是想為病人盡一點力……”
那個像黑猩猩似的警察顯然被桃子的笑容所打動了,他伸手摘下帽子,露出禿了一大塊的頭頂心,不知所措地在後腦勺上搔了幾下。為難地說:“按規定,我不能……”桃子還不等黑猩猩說為什麼不能,就打斷他道:“警長,我們知道你必須按規定辦事,但在這緊急的情況下,什麼規定也應該可以通融吧。你看得多了,知道人在受傷或生病時特別需要支持。也許,那病人由於我們的來到能撿回一條命來……。”
胖黑鬼哪吃得消桃子的這套嗲勁,搔了無數遍後腦勺後,轉過身去,用對講機咕嚕了一陣,然後一臉輕鬆地咧開大嘴:“你不用去了,小姐,人已經送到太平間了……”
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人輕微地晃了一下,我以為她會昏過去,但她馬上又鎮定下來,問警察能不能去太平間看看遺體?這次黑鬼沒再用對講機請示,直截了當地說不行,太平間是法醫的轄區,作為舊金山市警察局沒有權力介入。
我想應該就此打住了,哪有社會工作人員要到太平間去看死人的?再纏下去會露出馬腳的。於是不斷地給桃子使眼色要她走了。桃子卻全然無視我的暗示,向胖警察問清太平間在醫院的哪個方位,拖了我就走。
我在曲曲折折的醫院走廊上一把攥住桃子的臂膀:“你瘋了?我可不想被牽連到麻煩裏去,我們走吧。”這時桃子的力氣大得出奇,一下子甩開我的手,繼續往前走,高跟鞋在空寂無人的走廊上嗒嗒有聲。我不想在醫院的走廊上跟她拉拉扯扯,隻得跟了她一路走去太平間。
原想太平間一定有人看守,桃子進不去也隻能作罷。誰知到了那兒人影也不見一個,連門都沒鎖,隨手就推開了。我和桃子剛跨進門,自動門就“咯吱”一聲在我們身後關上了。
慘白的日光燈下有六七張解剖床,淩亂而空無一物。床上罩著的塑料床單有些發黃,好像沾有沒洗幹淨的血跡。陳舊的塑膠地板踩上去黏糊糊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在刺鼻的消毒藥水下,我還分辨出一股蛋白質腐爛的悶臭,金屬的酸性味道,以及什麼化學藥劑都掩蓋不住的濃重的血腥味。
我是打過仗的人,鮮血淋漓的場麵見多了,殘肢斷臂不算什麼事,還看過戰場上屍體在太陽暴曬幾個小時之後爆裂開來,腹腔裏白花花的蛆蟲爬進爬出。自問沒有什麼場麵能震駭於我。但這個太平間有一股任何地方都沒有的陰冷。迫人的空寂,像個黑洞似的,沒有前因後果,沒有過去、現在、將來,也沒有生死輪回,隻有無邊的寂靜,如在另一個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