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六十一年。江寧。
烏雲壓城城欲摧。這些日子,江南淫雨霏霏、草木蕭疏,新皇帝登基並沒有大赦天下、喜氣盈盈,反而風聲鶴唳、驚濤駭浪。若容煩躁地命媚兒將窗子關嚴了,悶悶地躺在床上,看著屋頂出神。他一刻也不想出這閱紅軒一步,不想聽祖母的語重心長的教誨,不想看母親悲悲戚戚的眼神,不想知道堂兄曹頔的頹廢浪蕩,不想明白堂嫂李桐的淒楚無奈,更加不想,是任上那些理也理不清、說也說不明、不做不可以、做也做不對的事情。前日的船果然遲了幾日,又被老皇帝訓斥,這如果是當今新皇帝,恐怕就不是訓斥這麼簡單了。殷貴一家還是被發配,他無法麵對天香那明亮清澈的眼睛裏滿含的淚水,那畢竟是她名義上的養父一家,他阻止過,他反對過,可是,又能怎樣?又能怎樣?
躲進小樓成一統吧!
堪堪近兩個月了,他不再踏出閱紅軒,他對祖母和母親說,科場開科取士的日子近了,他雖蔭襲了官職,到底不是長久立業之本,他必定要苦讀發奮,得個正經出身,也好作為曹家根本。外界凡塵之事不聞不問,管他你方唱罷我登場,管他城頭變幻大王旗,他不想再為自己所無法改變的事情去徒勞掙紮。
他站起來,燃起一炷香,深深拜了三拜,將香上在子鈺的靈牌前。展眼間七八年了,雪芹已是聰明伶俐的大孩子了,而自己依舊辜負了不該辜負的,虛度了不該虛度的,至今一事無成、兩眼迷茫。禪宗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乎?”拾得曰:“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若容苦笑著,說來容易,卻如何去做?
也許,仍在心中無法放下的那點糾纏的激情,才是真的屬於他的天地,支撐他跋涉的支柱,他疾步走到桌前,拿起他的筆來,麵對他的那一疊書稿,文思泉湧,提筆寫道: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隻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黛玉!這名字向刺一樣紮在他心裏,他忽然覺得心口痛不可當,眼前陣陣發黑。黛玉,那碾冰為土玉為盆的仙草,隻因凡心一動,降落人間,受這萬般苦楚嗎?那神瑛當日雨露灌溉,何嚐是救了她?實實是害了她啊!
這世間原本就是這樣的顛倒!你煞費苦心,以為救我一命,卻不知是害我萬劫不複!他心底最痛的思維,無法控製地遊移到湘神館,定格在那個撫琴低吟的白衣女子身上。顰如,顰妹妹,知我如你,懂我如你,當日我們一並就那樣去了多好,再不必有今日你深宮裏迎風落淚,我宦海中對月長籲!他再一次擲筆在案,無法再形成一個字。
然而就這短暫片刻的靜思仿佛對於他也是奢侈的,門口傳來李桐大丫鬟百合焦急地聲音:“二爺二爺,你快去救救我家奶奶!我家奶奶被抓走了!”
隨著叫喊聲,百合急匆匆闖進屋內,一把拉了若容,也顧不得述說,轉身就向門外走,一邊急切切地喊:“快些啊二爺!再晚了,就來不及了!”
若容見百合釵褪鬢亂、衣衫不整、滿臉不知所措的慌張,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這百合自從作為李桐的丫頭陪嫁過來,一向幫著李桐曹頔夫婦當家管事,最是嚴謹周到,大事小情也經曆了千萬件,即便在李桐夫婦鬧得不可開交、家事混亂之時,也一樣應酬周到、麵麵俱全,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下人小廝,無不對她敬重折服。如今她這樣不管不顧的慌亂,還是頭一遭。
若容一邊跟著她快快走,一邊問著事情經過。卻原來是京裏來了個王爺,在細細核查江南四大織造府,如今孫家因交結親貴、任上虧空、打死人命等事已經被抄了家,孫家老爺上吊死了;馬家也因為結黨營私、府庫不合被看管起來,馬老爺入了獄;現在正在蘇州李家,一大群帶刀帶槍的侍衛,把府門堵嚴實了,所有人丁一概不給進出,內眷都被看管在後院裏,然後一氣亂翻,翻出了一封信,說是咱家二奶奶寫給李家老爺的,托李家老爺要將什麼子母炮圖獻給八阿哥,這下事情鬧大了,牽涉了交結皇親、結黨營私等事,現在派人來曹府,要將二奶奶抓去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