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漂來的狗兒(1)(1 / 3)

狗兒這個名字,聽上去不那麼雅致,似乎還有一點點侮辱人的意思。其實在我們小時候,身邊叫狗兒貓兒羊兒的孩子很多。大人們故意要給自己的孩子取一個賤名,據說是名字越賤越好養活,閻王爺比較地官僚,一聽名字,以為就是個不值錢的畜牲,就丟開不管,孩子也就順順當當地活下來了。

我們院裏有個男孩,還是校長的兒子呢,比我大兩歲,個子高高的,身板兒挺挺的,目清目秀,唇紅齒白,一副長大了會做大事的模樣,他在家裏就被喚作小兔。那時候不時興“青春偶像”的崇拜,要崇拜隻能崇拜老頭子,領袖人物,否則的話,小兔在學校裏和我們院子裏的地位肯定是至高無上的。

狗兒裹著一身紅布衫,躺在一隻上了桐油的木腳盆裏,順大水漂到我們那個碼頭上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滿月,眼睛閉著,屎尿糊了滿屁股滿腿,小拳頭塞在嘴巴裏當奶頭,吮出唧巴唧巴的聲音,就是不哭,完全地聽天由命。當然這一切都是我們聽大人說的。狗兒隻比我大一歲,她閉了眼睛躺在腳盆裏吮拳頭的同時,說不定我還沒有斷奶,嘴巴裏正吮著我媽的奶頭。

那隻上過桐油的木腳盆,一直擱在豁嘴嬸嬸家的床頂上,狗兒曾經很驕傲地搬下來給我看過。腳盆是橢圓形,長兩尺,寬一尺,睡下不滿月的狗兒差不多正好吧,我當時這麼想。我還想,如果狗兒津津有味吮她的小拳頭的時候,一個大浪突然打過來,把腳盆打翻,狗兒落進水中,現在會怎麼樣了呢?她會不會順著大水一直漂到長江,而後漂到大海,成了海龍王宮殿裏的小龍女呢?那就有趣了呀,那樣的話,狗兒可以帶我們到海底去玩,隻要扔一顆夜明珠開路,海水便往兩邊嘩嘩地分開,一條金光燦燦的大路直通龍王宮,還有仙樂齊鳴,禮炮奏響,蝦兵蟹將們翻著跟頭逗我們玩……我的天呐,那簡直比電影還要神奇啊!

狗兒聽我說了這樣一段美妙的設想之後,翻了翻眼睛,很不客氣地指出我的謬誤:“要是我成了小龍女,我才不會認識你,跟你玩。”

我有好半天都沒有咽過氣來。我不能不承認她說得對:如果她是小龍女,跟我這樣平民的孩子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

說來說去,我還是應該感謝豁嘴嬸嬸,如果不是她當年收養了狗兒,我不會有這樣一個童年的玩伴。

聽大人說,發大水的那天早上,豁嘴嬸嬸本來是到河邊看望她的茨菇地的。水已經淹到了赭紅色的石頭,茨菇地的上空緩緩地旋轉著雜物碎草,尖尖的茨菇葉完全不見了蹤影。豁嘴嬸嬸跺腳哀歎,心想今年茨菇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豁嘴嬸嬸一屁股坐在赭紅色的石頭上,有一點兒要跟她的茨菇們同甘共苦的意思。這時候她看見順水漂過來的一團雜草中,有一隻木盆搖搖晃晃。豁嘴嬸嬸個頭小,當時又是躬腰坐著的,目光差不多跟盆沿平齊,因此沒有看見木盆裏吮拳頭的嬰兒。她以為木盆是順水漂過來的無數雜物中的一樣,盤算著撈上來可以廢物利用,最起碼劈了當燒柴,煮熟一頓飯是夠了。她就隨手折斷了碼頭邊的一根桑樹枝,欠起身子去夠那隻木盆。這時候她才發現木盆很有些份量,不那麼聽桑樹枝的指揮,沉甸甸地打一個旋,別別扭扭地躲開了。豁嘴嬸嬸很生氣,她一向就是個不肯服輸的人,她看見木盆不過來,一惱火,甩開鞋子就下了水,連下幾個石階,在身體差不多要飄起來的同時,一伸手抓住了盆沿。

豁嘴嬸嬸抓住盆沿之後才發現,腳盆裏躺著一個穿紅布衫的嬰兒,她緊閉了眼睛,把一隻小拳頭塞在口中,唧巴唧巴吮得津津有味。

豁嘴嬸嬸當時就傻了,驚訝得不知所措。她的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抬頭,往河對岸看,往河的上遊下遊看,然後再扭頭往河岸看。她大概想看到那個放漂木盆的人,那個生下了孩子卻又打算將孩子棄之不顧的人。可是她的視野所及處,烏雲翻卷,大水茫茫,岸柳低俯,人跡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