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漂來的狗兒(2)(2 / 3)

我和小妹趕快低頭看自己的手。跟狗兒相比,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指頭短,指尖圓得像一顆和尚腦袋,手背有淺淺的梅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個指尖都微微地彎曲著,怎麼努力都不能夠伸得挺直,看上去就像十個昂起來的蛇頭。我們互相對視,沮喪地發現,原來人和人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不同的,僅僅是一雙手,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這麼多的差別!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沒有再玩跳房子。狗兒好像有了什麼心思,她離開我們回家的時候,頭一次沒有撒開腳丫子奔跑,而是踮著腳尖,挾著胳膊,一步一步,走得像一個大家閨秀。

狗兒第二天再到我們院子裏來,從上到下完全地換了一個裝束,神態也顯得忸怩。比如說吧,從前她的頭發很少會梳理整齊,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頭發結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頭頂上亂糟糟地篷著,天氣暖和的日子裏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漚溲味。有段時間甚至還生了頭虱,有事沒事就見她兩隻胳膊舉著,使勁抓頭,抓出嚓嚓的聲音,讓人聽著齒縫發冷。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飯桌邊,就這麼抓著抓著,一隻灰白色的頭虱居然被她抓掉下來,落到桌麵上,身子一聳試圖逃竄。我媽眼疾手快,一指頭摁上去,啪地一聲輕響,弄死了那個小東西。以我媽的心思,當時就想下禁絕令,禁止她到我家裏來,以免把頭虱傳播開。後來終於沒開口,是因為我媽不敢。那時候瞧不起貧窮人家的孩子是要被當作罪狀來批判的。而頭虱正是貧窮的標誌之一。我媽最終的辦法是為狗兒詢醫問藥,找到了民間治頭虱的偏方,按住狗兒的頭,在她殺豬般地鬼叫聲中,把她一頭亂發剪到最短,而後塗上滿頭的藥,總算把那些小東西統統殺滅。那以後不久,狗兒的頭發又開始瘋長,正合了古詩中的那句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媽拿那些味道濃烈、盤纏板結的“煩惱絲”毫無辦法。所以,那天當狗兒站在我們麵前,頂著一頭洗過的清亮亮黑烏烏的頭發,發辮編得整整齊齊,辮梢處係著空心玻璃絲的蝴蝶結,發絲下飄出若有若無的香皂味的時候,可以想像出來我們有多麼驚奇。

還有更叫人驚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兒的臉同樣用香皂認真洗過,連耳朵後麵長年的汙垢都消失無蹤,一張臉白得發亮,比菜場上浸在水裏的豆腐還要嬌嫩。我們都沒有想到狗兒原來是這麼一個皮膚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畫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紅,是那種很俗氣的朱紅,我估計她是用過年寫對聯剩下的紅紙邊邊染的。嘴唇之外,臉頰和眼皮也是紅色。臉頰的紅沒有暈開,像兩團滾圓的紅膏藥。眼皮上的紅卻是汙糟糟的,漾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媚態和春意。還有她的玉蔥兒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圓潤的粉紅色指甲原本多麼漂亮,她偏覺得不夠醒目,又用紅紙包著上了一層顏色。於是那雙手就不知道怎麼放置才好了,十根指頭朝外紮撒著,走路的時候手臂都不敢動,像木偶人。

我媽正坐在桌邊縫一顆鈕扣,猛抬頭,看見狗兒這副鬼裏鬼氣的樣子,愣住了,張開的嘴巴半天都沒有合上。她的腦子裏一定在飛快地轉著彎兒,要把從前的那個邋遢丫頭和眼麵前的這個妖精般的女孩聯係起來。而後,她開始一點一點地皺起眉頭,臉上的線條慢慢繃緊,並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鏡。以我的經驗,我知道這是她將要發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們長篇大論地教訓一通的時候,總記得先把她的眼鏡安置牢固。

我媽言語簡潔地問狗兒:“從哪兒學來的?”

狗兒嘻嘻哈哈:“電影裏啊,畫片兒上啊。”

“你去,拿麵鏡子給她。”我媽扭頭吩咐我。

我趕快跑到門口,摘下掛在洗臉盆架子上的一麵小圓鏡子,遞到狗兒手上。

狗兒一點兒沒有察覺悄悄朝她走近的危險,手臂伸直,把鏡子舉起來,在臉上東照西照,嘻嘻地笑著,滿意到了陶醉的樣子。

我媽再忍不住了,突然地一聲大喝:“像個妓女!”

狗兒沒有聽清,或者說她沒有聽懂,她垂下拿鏡子的手,莫名其妙地問我:“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