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梧桐院(1)(2 / 2)

剩下的菜地,約摸還有一間教室那麼大小。我爸爸每年試著在地裏種上不同的植物。我記得種過青菜,菠菜,大蒜,西紅柿,向日葵,還有香瓜。我爸這個人細心,侍弄莊稼一絲不苟,而且嚴格地按照季節和栽種程序,從育苗到施肥,不允許出一點偏差,我們的菜地總是收獲甚豐,令人羨豔。

比如說吧,決定種香瓜的那一次,我爸提前一年就開始做各種準備。那個夏天我們家裏吃的香瓜最多,因為我爸需要考察和辨別各種瓜的口味、肉質、形狀、香氣,以挑選出他認為最好的。選出了種子,他又專門用麥草在灶膛裏燒出一大盆草木灰,涼透之後,拿水調和了,再把瓜種攪進濕灰裏,捏成一個個燒餅那麼大的灰團,貼牛糞餅一樣貼在牆根上。第二年開春,地裏上足了肥,耙細了土,開出溝壟,趕在清明節那天,我爸鄭重其事扒下牆上的灰團,打散,潤濕,怕蟲子糟害,還拌上少許農藥,然後連種子帶灰下到地裏。這樣一係列繁瑣的程序,你想想,是不是心思特別慎密的人才能夠做到?

可惜香瓜的收成不好。不是瓜長得不夠多不夠大,是我們院子裏的窺視者太多了,香瓜總是成熟一個消失一個。偷瓜的原因,半是嘴饞,半是好玩。“偷”的過程實際上是非常刺激的,我承認我就偷過自家地裏的瓜。瓜被偷了,我爸我媽還不好意思聲張,因為都是同事的孩子啊,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能為了這點東西讓同事難堪嗎?

下一年,我爸不種瓜了,改種一樣令人稱奇的植物:人參。

人參這玩意兒,在現在已經不算稀奇了。野山參,藥店食品店百貨店都有賣。西洋參,那更是鋪天蓋地,燉的喝的嚼的含的,各種製品各種包裝,價格便宜得嚇人。可是在我們小時候,人參真的是一樣“此物隻應天上有”的東西,大多數的老百姓別說吃,根本連見都沒有見識過。我爸說要種人參,全院子的大人孩子都湧過來看稀奇。大家最關心的是人參種子是真是假?從哪兒搞來?我爸當然作了回答。他是怎麼答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我記得的隻是那種子的模樣,鮮紅鮮紅,赤豆大小,具體地說有點像相思豆。

春天下種,到了秋天,人參苗長到一尺多高。印像中那些苗株的形狀像是野菜,也就是溝邊牆角篷篷勃勃長出來的那些東西。林家老頭子天天都要蹣跚著腳步走過來看,他老人家第一個表示懷疑,背地裏告訴我們說,我爸肯定上了人家的當。接著我爸自己也懷疑了,因為過了中秋之後苗苗開始結果,果實長在植株頂上,一根粗粗的莖杆頂出一串,也是紅豔豔的,一顆一顆圓滾滾的。天氣再冷下去,除了果實還紅著,苗株已經不可挽回地相繼死去。拔出枯根一看,哪裏有什麼人參嘛,那些須須比老鼠尾巴還要細。

我爸要麵子,堅決不肯承認是種子有誤,他歸結了一句話:氣候不對。東北的人參在南方不能生長,就像南方的桔子在東北不能結果一樣。

現在我該說說我們院子裏的人了。先說我的好朋友林小妹。

林家有五口人:她的爺爺,就是前麵說到的見了女孩眼睛會發亮的林家老頭子。他大約八十歲,牙掉光了,胃口卻很好,總是坐在牆根下給我們講述他從前吃過的好東西,然後抱怨他女兒林老師虐待他,一個月都不給他喝一回雞湯。他認為世上最好的東西就是雞湯,人參那些東西都是假的。“雞湯大補啊!”他眼睛發亮地說。他的女兒,也就是小妹的“媽媽”,林老師,在縣中教物理。個子矮小而敦實,煙癮很大,臉色和嘴唇都因為抽煙而發黑。她的丈夫是去世了還是跟她離婚了,我不知道,從來沒聽人說過,那時候我也不關心這類事。她的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年,是一對人高馬大的小夥子,在工廠上班。我們院裏的孩子都怕這兩個大哥哥,從來也不敢抬頭跟他們說話。當然他們也不會屑於理睬我們這些毛孩子,他們總是穿著回紡布的工作服,厚重的翻皮鞋,胳肢窩裏挾著鋁飯盒,腦袋昂得高高的從院子裏走過去,很有一點“獨行天下”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