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林老師是小妹的“媽媽”的時候,之所以要加上引號,是因為她實際上不是小妹的親媽媽。小妹是林老師弟弟的孩子,弟弟家女孩子多,家境不太好,就跟林老師商量過繼一個女兒給她,其實也就是請林老師幫忙拉扯大一個孩子。這樣,小妹的身世跟狗兒就有一點點相似了。她們的年齡也相近,都比我大個一歲。但是小妹長得嬌弱,個頭隻齊我的眉毛,一張菠菜葉子那麼大的臉,總是苦嘰嘰的,愁眉不展的,動不動就會眼淚巴塌的,比狗兒更像一個揀來的孩子。實際上,憑良心說,林老師從來沒有虧待過她,林老師對任何人都是那種麵孔板板的厲害樣,那是她的性格。
小妹有個特點:對女人生理上的構造特別感興趣,而且故意要弄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不知道是為了嚇唬我,還是為了滿足她自己。在那個貧乏而無知的年代裏,我們對性問題的知識的確蒼白得很,大部份情況下都是胡猜亂想,主觀臆斷。
最大的問題是孩子從哪兒生出來。我們猜想過四個可能的地方:嘴巴,胳肢窩,肚臍,肛門。嘴巴生孩子的概念是從方明亮那兒來的,他好像說過,有一種魚還是什麼東西,孩子就是從嘴巴裏出來,就像生病了嘔吐一樣,一吐一個,一吐一個。但是我和小妹仔細研究了一張人體構造圖,否定了這個說法。因為孩子如果從嘴巴出來,必定要經過胃,我們很早就知道胃裏麵有胃酸,這樣食物才能被消化。如果孩子經過胃的時候被胃酸一腐蝕,豈不是像食物一樣被消化幹淨了嗎?這肯定不對。
胳肢窩的說法,也是很早被我們拋棄的。大概很小的時候小妹向她爺爺問了這個問題,老頭子隨口糊弄她的吧。有一次我們鄭重其事地抬著手臂,互相觀察了對方的胳肢窩,意識到那地方根本就是平滑一片,不會有孩子冒出來的可能性。
我堅持認為肚臍眼是孩子出生的地方,因為懷孕的婦女肚子最大,說明胎兒離肚臍最近,最方便從那裏擠出來。小妹卻堅持孩子從肛門出生的觀點,根據是母雞們都從肛門生蛋。為此我們爭得麵紅耳赤,還認真地賭了好幾天的氣。後來和好的時候,為避免彼此傷心,我們誰都不再談這個話題。
又過了兩年,我偷看了我媽買回家的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對這個艱深的問題模模糊糊有了一點認識。但是那時候我已經來了例假,是個真正的女孩子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討論這一類的話題了。
還有一次我們兩個上廁所,那廁所是座坑而不是蹲坑。我們舒舒服服坐著說笑的時候,小妹突然想到似的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把褲子墊在廁所的邊邊上?”
我莫名其妙問她:“為什麼要墊著?”
她一本正經地答:“不墊就會傳染梅毒。”
我嚇得屁股沒擦就蹦了起來。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癌症和愛滋病,但是知道有麻風和梅毒,知道這兩種都是極可怕的傳染病,會爛手爛腳。我嚇得有半年時間不敢上公共廁所,而且時時刻刻留心我的手和腳,看它們有沒有紅腫潰爛的跡象。
有一年夏天,小妹的身體開始發育,乳房稍稍地鼓脹起來,乳房裏麵還有兩顆小小的腫塊,手摸上去滑溜溜地會動。小妹把我喊到她家裏,關上門,撩起衣服,一定要我摸,還問我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情況。我記得小妹當時臉上的神情:有一絲神秘,有一絲興奮,還有一絲緊張,眼睛裏亮得像點著燈,說話的語氣也急促,黃巴巴的小臉上飄浮著難得出現的紅暈。
總之一句話,小妹這個人,身體的發育比較滯後,心理的成熟程度卻是遠遠超過了我。與小妹相比,我根本就是個不愁心思的傻孩子。
方明亮,前麵我也說過,是我們當中看書最多、學問最大的人。看書最多的原因,是他有個當縣中圖書館主任的爸爸。他爸他媽是雙職工,從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起,方明亮放學都是不回家,坐在縣中圖書館裏等著他爸一塊兒下班。這樣,方明亮先是看小人書,再是看圖識字的書,然後童話書、故事書、曆史演義、名人掌故、遊記、中外小說一路看過去,眼睛裏看進了數不清的好東西。因為看書,他的眼睛就壞了,小小年紀戴上了瓶底厚的眼鏡。還是因為看書,人看得有點傻,說話結結巴巴,反應也遲純,跟他說句話,他會瞪眼看著你,半天才“嗯”,“啊”幾聲,一點不爽脆,挺沒勁。
文革開始的那一年,紅衛兵組織起來造反,橫掃一切“封、資、修”的東西。我們那個縣中很早就是重點中學,藏書很豐富,那些古今中外的圖書自然都是紅衛兵們要橫掃的對象。據說是準備把書統統搬運到操場上,澆上汽油,一把火燒了。
方明亮事先得到消息,跑來告訴了我們。我們都是老師的孩子,從小在書堆裏長大,對書都有感情。我提議說,不如我們夜裏潛進圖書室,把我們喜歡的書偷一些出來。方明亮先是嚇得臉色發白,後來考慮再三,還是同意了。我們叫上了小妹,叫上了小兔子,由小妹建議,又叫上了狗兒。小妹說狗兒機靈,會爬窗戶,跑得又快,偷書帶上她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