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堅冰(1 / 2)

再見到夏海時,夏天已經結束。一整夜的雨,宣告秋天正式來臨。苦求之下,我終於獲得來之不易的假期,一早起來準備,驅車前往夏海暫住的唱片店。

沒有事先通知,因為實在不知道在電話裏要怎麼說清楚整件事。比第一次見麵更加緊張的我,那麼好的天氣也沒有幫上任何忙來撫平情緒。

不是公共假日,把車停在安靜的居民樓中,徒步行至唱片店,遠遠便聽到零星片段的吉他彈奏的樂聲,讓人詫異的是,今天這裏卻格外熱鬧,我趨近向前,墨綠的碩大太陽傘下,木質長桌周圍坐滿了十歲的男孩子,每人手裏都拿著一把吉他。看見我之後,全部不約而同停下手裏的演奏,朝我行注目禮。

我向他們一個個望過去,沒有夏海,一時之間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說明來意。

“那個藤木在樓上。”說話的是個留著帥氣發型年紀稍大些的人,他指著唱片店二樓的窗子,謹慎地說。

我點點頭表示感謝,趕緊抽身離開,並且暗自鬆一口氣。

一級級踏上木質樓梯,夏海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他平躺在榻榻米上,頭部下方枕著至少三本書,白色棉質長袖T恤,袖口鬆鬆地卷到肘部,洗的有些發白的牛仔褲,光著腳。

書本擋住了他的臉,我不出聲地站著,不知過多久他才會發現我,我看了看周圍,想找個能當門敲上一敲的東西,結果令人大失所望,還真是絕妙的完全敞開式設計。想開口叫他的名字,難題又來了:是叫“藤木”?“還是”夏海”?“藤木”顯得太生疏,“夏海”又顯得太親密等等到底是用中文?還是日文?

幹脆走掉算了!我絕望地想。真沒用啊!騎虎難下之際,夏海發現了一臉茫然在門口掙紮的我。

得救了。

他把書從臉上移開,像是不相信似的愣了幾秒鍾,然後一骨碌從榻榻米上起身站起,個子太高加上用力太猛,夏海的頭猛地撞到了頂樓傾斜的天花板上。

他痛得蹲下身子,把頭埋在臂彎裏。我大踏步走到他身邊,胡亂在他頭上亂揉一通。

“沒事吧!沒事吧!”我一疊聲地問。

順勢坐在榻榻米上,夏海慢慢把臉轉過來對著我,像小朋友那樣,大部分臉都埋在手臂裏,隻露出眼睛,偷偷從縫隙裏地看著我,眼神盈滿笑意。

我責備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在夏海身旁坐下,別過頭,笑著。

堅冰已破,我想,陽光真明媚。

“去見爸爸吧。夏海。”我輕聲說,像是怕吵醒什麼剛剛蘇醒的脆弱的生靈一般。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成年之後,我不記得曾幾何時有這樣擔心過。

深山中的寺廟,原址由唐代一位高僧所建,因戰火焚毀後,由民間出資,在原址基礎上建造而成。庭院裏遍布櫻花樹,錯過賞花季,香火並不旺盛,目之所及空無一人,給人寂寥之感。時間已近黃昏,晚霞將一切染上懷舊的色彩,殿宇屋簷上的銅鈴隨風飄來空靈悠遠的聲音。我在正殿前空曠的平台上來回踱著步子,初秋的寒意從腳底一直向上升,直至指尖。

夏海已經在祭拜堂裏父親的骨灰前跪了近五個小時。

藤木澈在出生並且度過童年,想讓他落葉歸根的心情,從他過世之後一直沒有變過,因此才一直將他寄放在寺廟中。隻是,我完全忽略了夏海的內心世界。十八年前,父親對他來說,一定是個高大的存在,時至今日,記憶中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都被無情地封存在那樣一個狹小簡陋的盒子中,他會作何感想?

我曾經曆過的一切,卻不想讓這個男孩子再經曆。

可是,除了在原地守護,我不知還能做些什麼。痛苦與孤獨形影不離,不能分擔,無法消解,帶著漲潮時海浪般洶湧的勢頭席卷而來;這時即使最親密的夥伴,大概也隻好袖手旁觀。

我跪在佛前,佛祖發出月光般靜謐的微笑,左側迦葉的臉龐依然俊俏年輕,右側阿難的臉卻充滿滄桑。

從小時候起,我就很容易被什麼東西嚇到。

那一年,母親帶我去鄉下表親家,夜裏,她與姐妹們在被子裏喁喁細語,側耳傾聽,全是些平日裏的靈異事件。

過於纖細的神經,偏偏願意去捕捉那些彼岸發生的事。

回到家中,夜裏一閉上眼,那些恐怖的景象便浮現眼前。整整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之後,母親隻得帶我去了醫院。

醫生詫異地看著我說:“這麼小的孩子,隻有睡不醒,怎麼會睡不著?”

安眠藥也沒有起作用。

鄰居阿婆介紹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說會捉鬼。那老頭隻是笑嗬嗬地看著我,然後把我放在他的膝頭上,在耳邊教了數句經文,並告訴我害怕的時候就在心中一直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