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瘟疫
柳院。
“三娘在嗎?”
夏冰人未到,聲音就傳來了。
正斜躺在軟榻上與葉之茜說著話的三夫人,抬眸看了一眼滿麵春風走進來的夏冰,慵懶地說道:“還以為是誰呢,什麼風把平堯的舞娘吹來啊?”
“三娘,六姐也在啊。”
夏冰把手中的錦盒放到桌上,對三夫人毫不掩飾地笑著:“一直沒有來向三娘請安,心裏十分過意不去。這盒子裏的飾品是之夏用心給三娘挑選的,請笑納。”
葉之茜看了她一眼,起身走過去打開盒子,眼裏有掩飾不了的驚豔,然而,語氣有點鄙夷地說:“這不是蘇府送給你的賀禮麼?是祝賀你當選了‘舞娘’的啊。”
葉之茜還是一個單純的女子,特意加重語氣的“舞娘”兩字,誰都聽得出她的憤恨。
她就是想不明白,本來列席在貴賓座的蘇純,為什麼要煞費心機去弄了個號牌給夏冰投票。想到蘇純看她跳舞時那直勾勾的眼睛,她的氣就來了。要知道,她也去參加那個舞娘大賽,想想,真是虧大了。
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三夫人眼角也沒有瞧那個盒子一下,揚起手指看看剛染的蔻丹,閑閑地說:“這些東西你還是帶回去吧,無功不受祿,這個理,三娘還是知道的。”
葉之茜驚訝地看著母親,欲言又止。
夏冰看了一下房內的擺設,然後施施然落座,才說:“這些東西我用不著,放著也是浪費,倒不如拿來借花獻佛,像三娘這麼有氣質的人,才配擁有它們。”
三夫人拿起身邊的小幾上的杯子淺抿一口茶,沒有再說話,隻是一直在看著夏冰,彷佛想要把她看穿。
夏冰閑閑地啜著丫鬟剛奉上的茶,坦然地接受她的目光洗禮。
葉之茜看看母親,才收拾好表情,坐到夏冰的對麵,還是沉不住氣,開口道:“有句話叫無事不登三寶殿,八妹妹今天不是來這喝茶的吧?”
“是啊。”
夏冰玩心起,裝作一本正經地說道:“聽說三娘是品茶高手,特意來請教一二。”
葉之茜頓時瞪大了眼,傻傻地看著夏冰。
三夫人不滿地瞪了一眼葉之茜,轉而對夏冰投以欣賞的一笑:“多謝你啊,讓我知道我的女兒是如此的單純愚鈍。”
“娘!”
葉之茜更是不可置信了,看看母親,又看看夏冰,不知該說什麼。
夏冰聽到她的話,對三夫人開心地一笑,頰邊酒窩淺淺一現:“三娘,說真的,我很喜歡你。”
“這我可擔不起。”
三夫人放下杯子,笑道:“你喜歡的人,不是梅院的那位嗎?”
夏冰笑笑,轉移話題:“其實,今天我來,是想跟六姐商量個事。”
葉之茜因為母親的那一瞪眼而悶悶不樂,聽到夏冰的話也隻是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
三夫人重新躺回軟榻上,整理著衣裙,說:“盡管說來聽聽。”
夏冰慢條斯理地再喝了口茶,才說:“之夏完全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該在什麼位置。六姐姐不久就會是蘇家的人,是蘇家的少奶奶,這個,我比誰都清楚。”
夏冰故意停頓了一下,看看暗自竊喜的葉之茜,才繼續說下去:“我不會跟你們爭什麼,本來就沒什麼可爭的。我知道三娘是個直爽的人,我也不拐彎抹角。挑明了說吧,以後咱們河水不犯井水,那什麼蘇公子劉公子,全與我無關。在這裏,我隻想平平安安地過下去。或許做個置身事外的過客,或許做個與世無爭的看客。我不想卷入你們這些明爭暗鬥中,這樣的事看得太多,早就厭煩了。所以,你們不用對我提著防著,就當我是透明的,完全可以無視我的存在。”
夏冰緩緩說了一大堆,不知不覺中流露出無助、哀傷的神色,看得三夫人的心漸生了疼惜。隻見她坐直了身子,歎息一聲,說:“身在當中,你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懂得這許多的利害。算了,看在你喊我這一聲‘三娘’份上,我先給你提個醒,在這裏,由不得你耍些小聰明,小心到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聽了她的話,夏冰的心一顫,暗自握緊了拳頭,想了一會,才說道:“之夏先謝過三娘了。也不好再打擾,之夏先告退了。”
說完,夏冰起身,看了一眼葉之茜,微微歎息一聲,轉身離開。
被夏冰那最後一眼看得不明所以,葉之茜盯著她的背影問道:“娘,她剛說的都是真的嗎?”
三夫人瞪了她一眼,指指桌上的錦盒,說:“人家珠寶都送來了,還有假?”
“這是她不要的!”
葉之茜不滿地嘟起嘴。今天娘是怎麼了?看她不滿似的。
“說你笨還不承認!”
三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深呼吸幾下,才說:“她送這些東西來,是表明金銀珠寶她不屑一顧,對你的蘇純也不敢興趣!懂嗎?我怎麼生你這麼一個笨丫頭?氣死我了!”
葉之茜委屈地低下頭,雙手絞著手中的帕子。
三夫人喝了口茶,順氣起來,警告她:“還有,你別以為前些天葉之夏落水的事,沒人知道是你做的!你最好給我記住!不需再耍手段,尤其是陰的!咱們不像那位,玩起手段來高明去了。既然做不來,那就什麼都不做!記住沒?”
“知道啦。”
葉之茜低著頭悶聲應道。
“茜兒呀,”三夫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長歎一聲,哀傷地道:“咱也不爭,爭來的都沒好東西。之夏那丫頭不簡單,小小年紀深諳這些道理。你記住啊,咱們不爭不搶,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麼都強啊!”
院子裏的柳樹都落光葉子了,風一吹,滿目盡是蕭瑟之意。
三夫人看向窗外,再度長歎一聲。
這個寒冬,還真是冷啊!
北風刮得更緊了,掠過地麵,卷起落葉,天地間盡是一片蕭條之景。
葉之翰忽然病倒了,請了大夫來看過,說是瘟疫。
整個葉府為之一震,似乎蒙上了一層死亡的灰霾,誰都不敢靠近葉之翰的房間了。
乍聽到這個消息,夏冰嚇得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那他現在怎麼樣?”
夏冰著急地問著來跟她報告的明燕,語氣中有著驚恐的顫抖。
明燕搖搖頭,帶著哭腔說:“聽說鎮上有很多人都因為這個病死了。七少爺太好人了,隻是給路邊的乞丐一點銀子,不成想卻被傳染了。鎮長說,這次的瘟疫來得很凶猛,基本無藥可救了。染了病的人,都被關在西山的塔裏等死。前麵的人都在大廳裏,商量著要不要把七少爺送過去。小姐,你說怎麼辦才好?”
夏冰嚇得煞白了臉,嘴唇哆嗦了幾下,一咬牙,提起裙擺就往外衝。
“爹,不要再猶豫了,這樣下去,整個葉府都會遭殃的!”
二少爺葉之津在極力地勸說著父親,他的妻子也趕緊附和著點頭。
“娘,你看……”
葉子謙為難地看著一直沉默的葉老太君。
老太君也在左右為難,最終輕輕地搖搖頭,閉上眼,痛苦地說:“那就送去吧。”
“不可以!”
夏冰急急地衝進大廳,聽到老太君這句話急得大叫出聲。她奔到老太君身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八丫頭,你這是……”
夏冰這一跪,大廳裏的人都為之震驚,老太君更是嚇得不輕。
“奶奶,”夏冰哽咽著道:“別送七哥出去,我求您了!把七哥送出去就等於等死了,求您,奶奶。”
“丫頭,你先起來。”
老太君伸手扶她,夏冰的話讓她的眼也紅了。
“是啊,之夏。”
大夫人走過來,也要拉夏冰起來:“誰都不想把之翰送出去,大娘的心也刀割般的疼,畢竟他是我親手帶大的。可是,這不是沒辦法嗎?”
“不!奶奶不答應我,之夏長跪不起!”
夏冰倔強地甩開大夫人的手,拉著老太君的衣袖,哀求道:“奶奶,不要把七哥送出去,不要,之夏給您磕頭了!”
說著,夏冰退開一步,“咚咚咚”地直磕頭。
“丫頭,別磕了。”
老太君和大夫人趕緊製止了夏冰,哽咽著道:“這真的沒辦法啊,你七哥都餓兩天了,根本沒有人敢接近他的房間半步。他在家裏也是等死,還可能累及旁人啊!”
“我去!”
夏冰著急地說道,不管臉上不斷地淚水,乞求道:“我給七哥送飯送藥,我去!”
“這怎麼可以?!”
葉子謙大聲喝道:“你要我們拿你的命去換之翰的命嗎?絕對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夏冰毫不畏懼地反駁,吸了吸鼻子,繼續說:“七哥對我有恩,我的命是他救回來的,就算拿我的命去換他的,我也甘願!”
“你!”
葉子謙氣極了,一拂袖,背過身去。
“八丫頭,你可要想清楚。”
葉老太君拿手絹擦了擦淚水,對夏冰警告道。
“是啊,”大夫人也擦擦淚水,拉著夏冰的手,柔聲道:“這可不是開玩笑。我們不舍得之翰,更舍不得你以身犯險。”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在假惺惺地演什麼?分明就是重男輕女的老八股思想,還巴不得讓她快去把葉之翰的命換回來呢。
夏冰看著大夫人極力裝出關愛的臉,心中鄙夷地想著。
“之夏,”三夫人一反平常在眾人麵前的冷淡,看著夏冰的眼中染著關懷:“你可真得想清楚,這值不值。”
夏冰抽出大夫人捉住的手,看著三夫人,堅定地點點頭,擦幹淚水,向老太君和葉子謙深深一拜:“奶奶,爹,要是之夏有什麼不測,請您們好好保重。請原諒之夏的不孝,不能服侍您們了。”
說完,夏冰起身快步走進內堂,背影筆直得決絕。
大廳裏的人都被他的背影刺疼了眼睛,各有所思地沉默著。
“吱”的一聲,兩天來沒有被打開過的房門就這麼毫無預警地打開了。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葉之翰拿手擋在眼前,半晌才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亮。在手指間的縫隙裏,看到這兩天以來想得最多的臉,葉之翰的手頓時落下,不可置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夏冰。
“你……咳咳咳,你怎麼來了?快,快出去,出去!”
葉之翰有氣無力地揮著手,不讓夏冰接近。
“七哥,”夏冰沒有理會他,強自壓下乍看到他的憔悴時的心痛,對他笑道:“我是來給你送飯的,來,吃了飯好吃藥。”
“你怎麼來的?誰逼你來的?咳咳咳,告訴我!”
葉之翰猛咳不止,但還是著急地問道。
夏冰把飯菜放到一張小幾上,然後把小幾移到他的床前,又搬了一張椅子過來,才說:“沒人逼我,是我自己要來的。來,張開口,我喂你。”
“之夏,”葉之翰嘶啞地喚了一聲,眼角的淚無聲地滑落:“你不該來,你為什麼要來?”
“你是在質疑我的能力嗎?”
夏冰麵上還是裝作毫不在乎地微笑:“我以前可是學過護理的哦。”
“之夏。”
葉之翰又喚了一聲,淚落得更凶了。
夏冰放下手中的筷子,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著淚水,目光把他的臉容深深鐫刻:“別這樣,好麼?現在我還能忍住心痛,你就不可以讓我更痛了。”
葉之翰一把抓住她的手,直視她的眼睛,低啞著問:“為什麼?”
被他看得不自在,夏冰隻能無力地喊了一聲:“七哥……”
“別叫我七哥!”
葉之翰抓得她的手更緊了,突然大叫道:“我不是你什麼七哥!我和你毫無關係!毫無關係!”
說到最後,隻能一邊咳著一邊痛哭失聲。
“你別這樣!”
夏冰哭著投入他的懷中,喃喃道:“你別這樣。”
“為什麼?為什麼?”
葉之翰抱緊了夏冰,仰天大聲咆哮。
“身在當中,你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
三夫人的話忽然竄入腦海,夏冰的身體一顫,淚水頓歇。
她真的不能隻當一個置身事外的過客麼?真的要注定趟這趟渾水麼?有誰能告訴她,她到底是夏兒,還是夏冰?
夏冰的心一片蒼涼,依在葉之翰的懷裏,眷戀地呼吸著這種讓她著迷的氣味。
“我還是勸你,不該你要的,學會放手!”
葉之翰想起那天折回去買那個鐲子時,老婆婆這樣跟他說。
可是,能有什麼辦法?早在第一次見麵,她和那兩個外邦人交談時,那雙明亮的眼睛透露出來的自信就讓他深陷了進去。在之後的日子裏,他對她的感情越來越深,早就無法自拔。他也想抽身,他也想放手,他也想愛她少一點。可是,要是能收放自如,那還是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