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某國秘密故事(1 / 3)

第一章某國秘密故事

頭發的故事

——[中國]魯迅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曆,向著新的那一張看了又看說: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這裏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裏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讚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後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裏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裏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誌,忽然蹤影全無,連屍首也不知那裏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裏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裏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後,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嗬!”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於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於髠,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麼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嚐因為亡國,隻是因為拖辮子。”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隻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並沒有別的奧妙,隻為他太不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們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裏麵,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後來死在西牢裏。你也早已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隻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麼,然而旁人一見麵,便都首先研究這辮子,等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備去告官,但後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後麵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於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裏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拚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隻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遊曆南洋和中國的本多博士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麼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統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校做監學,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裏,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並非別的,隻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裏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我說,‘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麼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麼,撅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於剪掉了。”

“嗬!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隻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範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之後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隻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後來罵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裏嚷什麼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麼?”

“改革麼,武器在那裏?工讀麼,工廠在那裏?”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誌跋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預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麼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你們的嘴裏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貼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願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麼?”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

“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千元

——[美國]歐·亨利

“給,這是你的一千元。”律師表情冷淡,他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抱有任何好感。

理查德·沃林笑著接過薄薄的一疊鈔票。“一千元?這麼少,怎麼個花法,可真叫人為難。當然,我可以找個高級旅館像王子那樣住上幾天;我也可以辭去事務所工作,而去幹我願意幹的事——畫畫兒,我可以畫上幾個星期。可是,我以後怎麼辦呢?我把事務所的職位丟掉了,錢也花光了。如果這筆錢的數目少一點,那我就可以為自己購置一件漂亮的新外套或一台收音機,再或者請朋友吃一頓;如果數目大一點,我就可以辭去事務所的工作,去畫畫兒。然而這筆錢這樣嫌多,那樣又嫌少,這該怎麼辦?”

“你一定要把你叔父的遺囑弄明白,”律師說,“遺囑中說明了他去世以後如何處置他的財產。我必須請你記住一點:你叔父說過,你把錢用掉之後,必須馬上交給我一個書麵報告,要確切地說明你是怎樣花這筆錢的。這是你叔父的遺願,在遺囑上寫著。希望你按照他的囑咐去做。”

“當然,我會按照他的遺願做的。”年輕人回答道。

理查德·沃林,這個年輕人不壞,也不傻。他就是不樂意在事務所工作。他真正喜愛的是繪畫,而且畫得不錯,但是靠畫畫兒掙不來錢。在以前,不論什麼時候,他那闊叔叔一給他錢,他就花了。因此那位闊叔叔說:“他是個小傻瓜,不知道如何花錢。”

理查德·沃林到他的朋友老布雷遜那兒去,發現他拿著報紙,快睡著了。

“我剛從我叔叔的律師那裏來,”理查德說,“我叔叔隻留給我一千元,等我用掉了,還得告訴律師我是怎麼用的。一個人有了一千元,不多也不少,但我不知道該怎樣消費它。”

“我原來以為你叔叔是個大闊佬,至少有五十萬元呢。”

“不錯,”理查德說,“可他沒留給我。他給他的每一個仆人一百元和一枚金戒指,給我一千元。我想,他把其餘的錢都給了醫院或者諸如此類的單位……你說,一千元能幹些什麼?”

“難道他的錢再沒有別人可給了嗎?他沒有其他親屬嗎?”布雷遜接著問。

理查德停了半晌後回答:“有一個瑪麗·海頓,是我叔父的一個朋友的女兒。她住在我叔叔家裏,她跟仆人們一樣,也得到一百元和一枚金戒指。但願也給我一百元和一枚金戒指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朋友們一塊兒美美地吃一頓,完事大吉。好了,千萬不要把我當做傻瓜,告訴我,一個人拿了一千元該怎麼辦?”

老布雷遜摘下眼鏡擦起來。

“至於這一千元錢,怎麼說呢?有的人可用來買一所住宅,不過是所小房子,而對他來講就是一所住宅啦。另一個人也許會去請一個好醫生給他的妻子看病。另外,這筆錢也夠一個聰明的孩子在走讀的學校裏讀幾年書,但要是在蒙特卡洛,這點兒錢幾秒鍾之內就會輸個精光。這筆錢還可以買一幅好畫兒,或者一顆光彩奪目的寶石,也可以為一本不太厚的學術著作付印刷費……”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不是來聽你講這些的,告訴我,要是你,該怎麼處理這些錢?”

“你可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把錢送給一個窮人,他會恰到好處地使用這筆錢,因此獲得幸福。而你就當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像往常那樣生活下去。”

在布雷遜住宅外麵,理查德·沃林正在琢磨:把錢送給一個善於花錢的人,他能從中得到幸福。我可以為一個多情的俏佳人買一顆寶石,那位在劇院唱歌的克拉拉·萊恩長得漂亮,可是她戴的寶石戒指價值好幾千元,她不可能從一枚隻值一千元的戒指上得到什麼幸福。我可以把錢送給事務所的看門人,他曾說過,有了錢之後,要開一家酒店,可這可算不上把錢用在恰當的地方。我還可以把錢送給坐在廣場上乞討的那個瞎子,不過人們給他不少錢了,他在銀行裏的存款肯定超過一千元了,他不需要這筆錢。

想著想著,理查德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回到了律師事務所。

“你能告訴我,”理查德問道,“除了一百元和一枚金戒指,我叔叔是不是還留給海頓小姐別的什麼東西了?”

“沒有。”律師回答。

理查德轉身來到了叔叔家。海頓小姐還在那兒。她正坐著寫信,一看到理查德進來,忙把信紙翻過去,還把手放在上麵。

“我從律師那兒得知,”他對海頓說,“我叔叔除了留了那份遺囑外,還有個附件,是事後想起來補充的。這是我叔叔給你留下的一千元。你查點一下,看對不對。”他把錢放在桌子上。

“哦!”海頓小姐驚呼了一聲。

“我以為……”他說,“我想……”他說不下去了,而凝視著她那親切可愛的麵孔和一雙和善的眼睛。接著他環顧這個漂亮的房間,真是富麗堂皇。他不禁想起了他自己的那所離城很遠的破舊的寓所。向她求婚是不理智的,她不會幸福的。他趕緊走了。

理查德一返回律師事務所,就在一張紙上寫道:“考慮到不會有人能更好地使用這筆錢,並從中得到更多的幸福,理查德·沃林把一千元贈給了他認為這世界上最美麗最可親的海頓小姐。”

他走進律師的房間。

“我已經把那一千元花出去了,”他說,“我還寫了一個條子,說明我是怎麼花的……今天天氣可真好,春光真的很明媚!”

律師沒有接條子,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一大張紙回來了。

他莊重地說:“沃林先生,這份文件是你叔父交給我的,他囑咐我,一定要在你用完一千元並書麵報告給我你是如何使用這筆錢以後,再宣讀這份文件。文件上說,如果你把這一千元錢都用在做善事,表現出你的無私上,你會再獲得十萬元。但是,如果你把錢胡花亂用了,這十萬元就給他朋友的女兒瑪麗·海頓。我現在就看你寫的是什麼。”

律師伸手去拿條子,理查德動作早了一步,他抓起條子塞進了口袋。

他說:“不必念了,我在賽馬場上把大部分錢輸掉了,剩下的錢都吃光喝掉了。”

“你很愚蠢,年輕人,你太愚蠢了!”律師遺憾地說。

“我要見沃林先生,”瑪麗說,“他就在這個辦事處工作,我有封信要給他。”

理查德從他辦公的那個房間走出來,看見瑪麗·海頓等著要見他。

“理查德,”她說,“你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在給你寫信。現在我把它完成了,你最好看看。”

理查德·沃林展開信。

親愛的理查德:

現在你叔叔已經去世,我就沒有任何顧慮了,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我知道,你想要我嫁給你,但你不願求婚,原因在於你認為自己很窮,怕我不願意。親愛的理查德,我不怕——如果你也不怕跟一個愛著你的窮女人結婚的話,那我們結合吧!我知道,你愛我。

瑪麗

“我已經告訴律師,你做了什麼事。”瑪麗說,“因此,除了那一百塊錢和那枚戒指以外,我一無所有,同當初一樣。”

避雷針

——[美國]馬克·吐溫

我所攻讀的是一門嚴肅的學科——政治經濟學,在每天的上午,我總是搬來一堆書,準備寫作,由於此項工作要用去我幾乎所有的時間,所以,我極不願有人打擾我。

這天,我同往常一樣,開始了寫作,但是剛剛寫了“政治經濟學乃是一切善政之基礎……”幾個字,我的工作就被打斷了,說是樓下大門口有一個陌生人有事要見我。我從樓上下來,問他有什麼事,同時竭力不讓我的政治經濟學的思緒跑掉。我雖焦急萬分,他卻不慌不忙。

他說他途經這裏,發現我的房子上需要裝幾根避雷針,因此冒昧來打擾。

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麼?”他說沒有別的,隻是他很願意幫我裝。

我盡力裝出是一個會當家的好手,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我早就想裝上那麼七八根避雷針了,隻是由於……”陌生人聽了這話倒是一怔。

我私下認為,即使他看出了我不懂裝懂,他也一定不會點破的。隻聽見他說,在全城所有主顧中他最樂意為我效勞了。

我說那你就看著辦吧,說完正想走,他又把我叫住,說是需要知道到底想裝多少“針”,裝在房子的什麼位置上,杆子要求哪種質量。

我告訴他裝8根“針”,全裝在房頂上,杆子哪種好用哪種。

他說他供應的普通的一種是每英尺20美分,銅質的是25美分,鍍鋅的螺旋狀杆要30美分。

我說用螺旋狀杆。他又接著說,要想把事情幹漂亮,不管任何人看了都一致感到羨慕,都異口同聲說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對稱布局的一組避雷針,那麼他認為至少要用上400米。

我急著回去繼續我的文章,所以,我立刻回應他,說按他的意思辦,我終於擺脫了他,繼續從事我的政治經濟學。但是當我費了半個小時才使我的思路收攏時,我的工作又被他打斷了。

我又再次麵對著裝避雷針的人,他還是一副鎮靜自若的樣子,我則相當地煩躁。

他站在那裏,像在品評鑒賞似地朝著我房頂上的主煙囪方向眺望。他說:“眼前這景致簡直會使人產生新的樂趣。”接著又說,“你能否告訴我,可曾看見過比單獨一個煙囪上就裝有8根避雷針更美的景色嗎?”

我回答他,在我的印象中還不曾有過。他說他認為,天下除了尼亞加拉瀑布外,再沒有比這更為壯觀的自然風光了。隻不過有一點稍顯不足,那就是還應在屋頂周圍再分散裝上8根避雷針。

我跟他說我的時間很緊,讓他再裝8根避雷針,添加500英尺螺旋狀杆。

這一次,我估計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才把被打斷的思路拉回來。但是裝避雷針的人又傳話上來要找我。

他說他是萬般無奈之下,沒有辦法才不得不打攪我的。因為他這個人做事非常追求完美,而且一絲不苟。剛才幹完活,累得要命,正想停下來休息,一抬頭發現原先的計算出了一點點問題。他說,如果這樣,萬一雷暴到來,光憑這16根避雷針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保證這所最心愛的房子完整的。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打擾我了,讓我安靜安靜吧!”我說,“如果行得通,你裝它150根,在廚房裏裝一根,牲口棚上裝一打,那隻母牛身上裝一對!廚師腦袋上也裝上一根!你把你的材料全用上,愛裝什麼裝什麼,但願不要再來打擾我!”

當他再一次見我時,我對他說:“不要再說了,報報賬吧。900美元可以嗎?那麼街上集合了這麼多人幹什麼?怎麼?原來是看避雷針!難道他們從未見過避雷針?是沒有見過一座房子上裝了這麼多避雷針嗎?這有什麼好看的?少見多怪!但我還應下樓照看著點。”

在隨後的24小時內,我這座房子竟成了全城的一大奇觀和人們議論的話題。房子所在的街道,日夜都被看熱鬧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因為這時來了一陣雷暴雨,雷電直衝著我的房子打下來。過了5分鍾,周圍半英裏內再也看不到一個觀眾了,但是在同樣的距離外,所有高樓大廈的每個窗口和屋頂上卻都擠滿了人。

說來也情有可原。因為好像是幾十年內積聚起來的全部流星和煙火都傾瀉到我這孤立無援的房頂上來了。

當時的計算結果顯示,我的房子在40分鍾內竟遭到了764次雷擊。雷電是這樣迅速地一個接著一個沿著螺旋狀杆打到地裏去,使人們都來不及搞清楚雷是怎麼打下來的。

我敢說,從人類誕生以來,這種事絕對是第一次發生。好在可怕的圍困總算解除了,因為這時籠罩在我們頭頂的雲層裏肯定再也沒什麼可拋的了。

我順便要告訴大家一聲,在雷電襲擊我房子的時刻,我是沒有辦法繼續寫我那還沒完成的政治經濟學了。

莊園恐怖夜

——[美國]愛倫·坡

靠近年終,天越發黑暗起來,烏雲壓頂。我就在這樣的一天,騎著馬在鄉村公路上前行著。夜幕降臨時,厄舍莊園出現在了我的麵前。我在莊園旁邊的寂靜昏暗的湖邊下馬。湖水映出莊園及其四周樹木的倒影,黑乎乎一片。倒影中有些東西使我感到害怕,盡管我說不清那是什麼。

我仰起臉,看了看這座老房子,房子是由石頭砌成的。房子的正麵好像有一道裂縫,從牆頂向下一直延伸到水邊,消失在黑色的湖水中。

我這次來,主要是衝著我兒時的夥伴羅德裏·厄舍來的,我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見麵了,他的情況我也所知不多。但是,他最近給我寫了封信,要我到這裏來。我的朋友會見我的那個房間黑漆漆的,但是我還是感覺到了他的巨大變化。他病懨懨的,而且目光中透露出一種狂亂的神情。他神色慌張,常常忙活一陣,隨後便突然安靜下來。他對我說,他患了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

依我看,最為嚴重的是,他充滿了恐懼,甚至對房子也表現出一種不可抑製的恐懼。他認為,在某種程度上這座房子主宰了他的思想。恐懼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所有的事情中,他最怕的就是死。他說,他的妹妹梅德琳快要死了,他將成為他家裏最後一個人了。他害怕在她離世後孤獨地死去。

梅德琳也住在這座房子裏,但在她死之前,我與她僅僅見過一麵,話也未曾說過,那時我看到她慢慢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在厄舍告訴我他妹妹死亡的有關情況之前,我們一直在研究一本很怪異的書,這本書是在某個被遺忘的教堂發現的。書上講述了一種叫做“守望死者”的習俗。

在梅德琳死後的一天,厄舍突然告訴我,他不準備即刻埋葬他妹妹。也許由於神經錯亂,他打算親自守望死者!不過,他對自己作出的決定給我說了兩條充足的理由:首先她被埋葬的地方距離很遠;其次,她的病非同尋常,大夫可能會在她下葬之前尋問有關問題。於是,我和厄舍將她的遺體抬到了樓下的一個小房間裏。她穿著雪白的長禮服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鎖上門後,我和厄舍轉身離去了。

從此,我的朋友越發變得古怪了。他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都帶著恐懼。我也變得恐懼起來。甚至整座房子都使我心驚肉跳。

一周的時間轉眼過去了,有一天夜裏,突然狂風大作,令人毛骨悚然。但風停時,我卻仍能聽到那聲音。我也弄不清那聲音是哪裏發出來的,但我心裏很害怕。

在這個狂風肆虐的夜裏,厄舍敲開了我的房門。“你沒看到它吧?”他問我。他打開窗戶,風呼地卷了進來。他野人似的仰望著夜空。他似乎看到了我無法看到的東西。

“快把窗戶關上吧!”我說,“天氣太冷。這有一本書,我讀給你聽,讓我們一塊兒來度過這個恐怖之夜。”

這本書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但是除此之外,我沒有第二本書。我開始給厄舍讀了起來。“有人拉倒了門,發出木頭破裂的聲音。”我猛地停止朗讀。我仿佛聽到房裏什麼地方響起了同樣的聲音。我對自己說這是風在吼。書中的故事已經使我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又接著給厄舍讀下去,故事中,那人闖進房裏,發現房裏有一隻大動物。他擊打那隻動物,它大聲叫喚起來。我又一次停了下來,因為我又聽到了和故事中相同的聲音。我看了看我的朋友,他似乎快要睡著了。“那些聲音真的存在嗎?”我問自己,停了一會兒,我又讀了起來。故事中,一大塊鐵掉在了地板上。我一讀到這句話,就聽到我們下邊什麼地方發出如同鐵掉在地板上的聲音。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厄舍仍然坐在椅子上,他向兩邊慢慢地動了動。他沒有看我。突然,他開始說話了,不過,他不是對我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

“聽,那聲音,我聽見了,真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聽見了。但是,我不能說。我們是把她活著鎖起來的!很久了,我就聽到了她的動靜,我好害怕!就像書中的故事一樣。那些聲音就是她發出的。啊!我該去哪兒呀?她會問我為什麼要那麼快就把她放在那兒。她現在就要來了。我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了。我聽到她咚咚的心跳聲了!”

突然,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喊道:“我告訴你,她現在就站在那邊!”

厄舍說著將手指向我的房門口。這時,門慢慢地打開了。初時,我以為門是被風吹開的,哪知,我看到有個人站在門口。是梅德琳·厄舍。她的雪白的禮服上血跡斑斑。她一定是從樓下鎖著的房裏出來時把自己弄傷了。

她在門口站了片刻,隨後開始向門裏走來。最後,她氣息奄奄地倒在她哥哥的身上。他們兄妹是一起倒地的,厄舍因驚嚇而死。

我衝出房間,衝進暴風與黑暗中。而後,我看到我腳下的地上有一道奇異的光在閃爍著。我轉過身想看一下那道光來自什麼地方,因為房裏昏黑一片。一輪血紅的滿月破雲欲出,懸在空中。我看清楚這道光是透過房子牆壁裂縫射過來的,我第一次看到房子時那道裂縫很小,但現在顯然加寬了。在我看它的時候,它還在變寬。轉眼之間,狂風驟起,一輪滿月和盤托出。房子的四壁正在傾倒。隨之而來的是巨浪怒濤的聲音——我腳邊的黑色的深湖靜靜地、不可阻擋地將厄舍莊園攬在了自己的懷抱裏。

雨中的貓

——[美國]海明威

這旅館裏的二樓住著一對美國夫婦,他們來來往往進出房間,碰到了不少人,但沒有一個認識的。他們的房間麵對著海,也麵對著公園和戰爭紀念碑。公園裏有棕櫚樹和綠長凳。天氣晴朗時,總有個藝術家帶著畫架來這畫畫。藝術家們喜歡棕櫚樹的長勢和麵向公園與海的旅館的明快色彩。而意大利人不辭辛苦地從遠方跑來瞻仰這戰爭紀念碑。碑是用鋼做的,在雨中閃爍著光。天正下著雨。雨水從棕櫚樹上滴下來。礫石路上積水成池。海水在雨中突然變成一條長線,從沙灘下去,又湧上來,在雨中再化成一條長線。汽車從戰爭紀念碑邊上的廣場開過去,廣場對麵的咖啡店門口站著一個侍者,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廣場發呆。

那位美國妻子正向窗外看著。他們窗口下麵剛好有一隻貓蜷伏在一張滴水的綠桌子底下,盡力把自己圍得嚴嚴實實的,以免被雨淋濕。

“我要把那隻貓抓上來。”美國妻子說。

“我去。”她丈夫在床上說。

“不,我去。可憐的小貓想在桌子底下躲雨呢。”

丈夫聽了,重新躺下看起書來,但說了句:

“別淋濕了。”

妻子下樓去了。當繞過櫃台時,旅館的老板站起來向她點頭致敬。他的辦公桌在遠離櫃台的一側,他是個老頭,個子挺高。

“下雨了!”那位美國妻子說。她對這個旅館的老板挺有好感。

“是的,是的,太太。天氣太壞了,太壞了。”旅館老板說。

他站在那陰暗的房間裏遠遠的辦公桌後麵。那位美國妻子之所以對他抱有好感,有幾方麵原因:她喜歡他那種任勞任怨的死板的嚴肅態度;她喜歡他的舉止端莊;她喜歡他點頭哈腰、畢恭畢敬的樣子;她喜歡他那當老板自以為是的神態;她喜歡他那很滄桑的臉孔和一雙大手。

他們都向門外看去,雨下得更大了。一個穿著橡膠披風的男人正穿過空蕩蕩的廣場到咖啡店去。她繞到右邊。她想她是否可以沿著屋簷下麵走過去。這時,有人從後麵給她打開了一把傘。這是照料他們房間的女侍者。

“太太,要注意,不要讓雨淋著。”她微笑著,講的是意大利語。不用說,是老板派她來的。

她在女侍者的陪同下,走到他們窗子下麵。桌子在那裏給雨水衝洗得綠閃閃的,可是貓不見了。她突然很失望。女侍者望著她。

“您在尋找什麼?”

“剛才那隻貓。”美國婦女說。

“貓?”

“是的,可它現在卻不在了。”

“貓?”女侍者笑了,“雨中的貓?”

“對,”她說,“在桌子底下。”又說,“啊,我太想要它了。想要隻小貓。”

她說英語時,女侍者繃著臉。

“回吧,太太,”她說,“我們該進去了,否則您會淋濕的。”

“那好吧。”美國婦女說。

她們順著礫石路往回走,進了門,女侍者在門外合了傘。

當繞過櫃台時,旅店老板又一次表示了自己的恭敬。她內心感到這是小事,也是麻煩事。老板使她覺得這事雖小,卻實在是挺重要的。她一時感到這簡直太重要了。她走上樓梯,開了房門。喬治還在床上看書。

“那隻貓呢?”他放下書問道。

“跑了。”

“跑了?往哪兒跑了?”他目光從書本上移開。

她坐在床上。

“我十分想擁有這隻貓,”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要它。我要那隻可憐的小貓。讓一隻可憐的小貓在雨中淋著我可受不了。”

喬治繼續看書。

她起身,坐在梳妝台的鏡子麵前,用手鏡照著自己,端詳著側麵,先看一邊,再看一邊,然後細看頭部和脖子後麵。

“我把頭發留起來,你說好不好?”她問他,又看著側麵。

喬治抬起頭來,看見她脖子後麵剪得短短的像個男孩。

“這個樣子挺不錯的,我很喜歡。”

“這個樣,我可煩死了。”她說,“像個男孩,我可煩死了。”

喬治換了個姿勢。她開始講話以來,他目光一直沒離開她。

“你看上去十分美麗。”他說。

她把鏡子放在梳妝台上,走到窗口往外看。天漸漸黑了。

“我要把頭發往後梳,又緊又滑,在後麵打個大結子,我能感覺到。”她說,“我要隻貓坐在我懷裏,我摸摸它,它就喵喵地叫。”

“是嗎?”喬治在床上說。

“我吃飯時要用自己的銀器,我要蠟燭,我要把它點燃,我要在鏡子前麵捋頭發,我要一隻小貓。另外,我要為自己添置幾件新外套。”

“好了,不要說下去了,還是看看書吧!”喬治說,他又去看書了。

他的妻子又望向窗外。天很黑了,雨水仍不停地打在棕櫚樹上。

“無論如何我要一隻貓。”她說,“現在我就要一隻貓。如果我不能有長頭發或什麼好玩的,我能有隻貓也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