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一、

圈圈發出均勻的深睡眠呼吸聲。孩子備戰中考,每晚堅持到午夜以後,頭落枕頭上就睡熟。

玳欽按時上床,這是圈圈的命令。但是,每天等圈圈發出呼呼聲,悄悄潛入女兒房間,碼起書本,關上台燈,再撤回到床上才能安心。這也算給女兒出把力,同甘共苦的一種姿態。

等待睡意來襲時,手機吱啦響了。玳欽惱了一下自己忘關機,迅速接起來。

電話裏是蘇德,說已經在機場了。

玳欽說不出的別扭,還是開車去了機場。總不能把他撂在人來人往,卻是倍感空曠的地方吧。當然,玳欽知道,憑蘇德的做派,他不會把自己撂在空地兒的。蘇德從來沒有吆五喝六過,可是,玳欽總能感覺到他擺出來的威儀,無論遠近,出門都要帶上隨從。可能這也是蘇德的心機,好處是時刻可以被證明,也方便不方便事情有人出麵處理。

玳欽在機場出發大廳找到蘇德。太晚了,人不多。玳欽一眼看見靠門的一排座椅裏的蘇德。

這回玳欽猜錯了,蘇德是孤寥寥的一個人。看見玳欽,蘇德立刻站起,被腳邊的紙箱子絆了個趔趄,“玳欽!”站直身體,表情落寞可憐兮兮,滿是真誠,“羊出欄了,給你送點肉。”偶爾一次聊天,玳欽說隻吃羊肉,蘇德記下了,應季節用各種方式,讓玳欽的冰箱裏不缺羊肉,包括風幹的。

“好,走吧。”萬裏迢迢隻為送肉,蘇德能做出來,但這次不是。之前,蘇德在電話裏吞吞吐吐的漏了一些,希望玳欽幫他疏通烏恩奇,“是推薦,你的見解市長是聽得進的。”市裏領導班子即將麵臨在調整,市長烏恩奇重新組建政府班子,蘇德想去做常務副市長。玳欽直接回絕,“我不合適說。”事情似乎撂下了,蘇德沒再在電話裏提過。

“我的事兒禿嚕了。”蘇德把自己規規矩矩的擺在副駕駛座位上,開口掉出了家鄉話。這是稀罕的。正常情況,蘇德是絕不會允許這種土得掉渣的話,從嘴裏出溜出來的。

“宣傳部長和常務副市長,屬於平移吧?”官場上的事情,玳欽沒有眉眼高低概念。

“職位待遇是沒多大差別,都是常委,都是副廳級。”蘇德頓了頓,加重語氣,“我就是想直接參與城市經濟發展。最主要的,我能跟上市長的節奏,踩到他的點上。”

能跟上烏恩奇管理思維的人,在他周圍實在是太少了,明顯感覺到決策落實疙疙瘩瘩。一次幹部大會上,烏恩奇講到蝴蝶效應,沒有多少人懂。烏恩奇歎息過,但是沒有抱怨。

玳欽不說話,她心裏清楚蘇德的野心,他要的絕不止是參與,而是欲於製定和指揮。

“經濟對我更合適,你不這樣認為?”蘇德諾諾著。

“可是,你太高估我了。”

“隻要你肯幫我,一定行!”玳欽不冷不熱的話讓蘇德有些激動,側過身體,雙手覆蓋住玳欽握方向盤的右手。玳欽微緊雙眉,強按住性子沒有挪開右手,雞皮疙瘩順著手腕兒迅速向上蔓延。“我這種邊緣人,怎麼能幫得上你?”玳欽把頂在喉嚨口的話吐出去。

蘇德耷拉下雙手,坐回到位置上。

“安全帶扣好。”玳欽說著的時候,車已出收費口奔向燈火闌珊的高架路,有幾處彎道沒減速。玳欽開車二把刀,這麼幹淨利索的,她自己吃驚。奇跡總在不經意中發生!

蘇德挪崗,烏恩奇有絕對擺布權。但是,玳欽必須直接回絕蘇德。她反感蘇德身上那種為達目的,不吝的專營,和不擇手段的勁頭。蘇德野心嚇人,給他支點,他敢撬動世界。還有,玳欽張不開嘴跟烏恩奇說任何與利益相關的事情。她跟烏恩奇交往,沒有涉及過市儈的東西。是不是各自都在有意回避庸俗,玳欽不知道烏恩奇,但是,她是的。其實,現在的人哪還有那麼多顧忌,隻計結果,不在乎過程和手段!看準了隻管夠上去。可是這些玳欽學不來。

玳欽沒想到,蘇德曲線行動,整合資源出擊。

“玳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玳欽在後期機房,專心審看下期播出的片子,總監潘漢君站到身後全沒察覺。

蘇德快速與玳欽的老板,頻道總監老潘簽訂了一個意向:三年城市形象宣傳,外加當地電視媒體廣告經營權。買一送一的條件是,項目立在玳欽名下。

“我是籌碼?”玳欽愕然不知所措。

“不要說得那麼難聽,能被利用說明你有價值。”老潘板起麵孔。

“我不會經營,幹不了。”玳欽跟老潘頂僵了。

對老潘玳欽是尊重的,盡管利益麵前,老潘的市儈很明目張膽。但是,對節目是不留情麵的嚴格。年輕導演常會被訓斥,“做事情動動腦子,分鏡頭本子呢?這個地方要幾個遞進鏡頭,這個地方加大特寫。沒有?重拍。”

老潘對玳欽另眼看待,玳欽的片子做到難挑剔的精致。可是,老潘極其不喜歡玳欽的個性。

“不是儂幹不幹的問題。”

棋子似乎沒有自我身份。

“儂要拎拎清爽,儂的資源不是儂自噶的。是這個平台的。”

玳欽差點笑出來。

“儂勿要譏笑,麼勒隻出不進的好事體。”老潘停了停,看玳欽反映,轉回普通話,“當初,沒有我給你爭取,你有什麼?”

老潘輕易不講方言,急了的時候還是方言利索順嘴。再深說到罵人,玳欽聽不懂,又解氣。玳欽盯住老潘,長脖子幾條青筋清楚的爆起,會不會突破!

玳欽感到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再有兩年,老潘到退休年紀了。頻道是老潘的陣地,臨秋末晚,有了這樣一個可遇不可求的開疆擴土機會,是造化,豈能放手。

“大河流水小河滿的道理,你是懂得的。”

“有些錢燒手。”

玳欽無表情的走出來,走廊裏能開的門,都欠著縫兒。細碎的議論聲,狂風一樣襲向玳欽。玳欽意識到作為下屬失態了:這是幹什麼,你玳欽不去自然會有別人去。別說老潘,誰會舍棄唾手的肥肉?蘇德隱在暗處,懷揣貓膩,用華麗遮蓋也不好拆穿。再說,拆穿了玳欽有不知量力的嫌疑。

玳欽需要透透氣,冷靜自己。下樓漫無目的很久來到江邊。黃浦江在外灘轉向北,到這裏即將入海,水麵寬了,有氣勢和韻味,還沒有外灘無時不在的人牆。江麵上,除了給鋼廠運送礦石的國際貨輪,常有大型遊輪緩緩行進,以及往返崇明島的快艇。悠長的笛聲很能給人解憂。岸邊綠地長廊,連著座公園,陳化成不高的雕塑隱在假山對麵。每每經過玳欽都有民族氣節澎湃一下。硝煙隨著曆史老去,血氣呢?公園開放,平時多是上年紀的人。水是靜水,疊石假山,拱橋幽徑直通淞滬抗戰紀念館。恬靜的庭院都是血氣。

與烏恩奇相識之後,玳欽惟一一次以主人身份接待,竟然把他帶到這段來看黃浦江。他們趴江堤眺望,風撩起彼此頭發。

“敢不敢下去?”玳欽歪頭問烏恩奇。

“有什麼不敢的!”

“你是一市之長啊!”

“是市長才敢下。”躍上齊腰高矮牆一般的堤壩,下到護堤石階上,伸手接玳欽。沒有潮水,水位很低,慢條斯理的在石基最下層蕩上來蕩下去的,符合著人心境。

當時,烏恩奇問玳欽,喜歡上海什麼。玳欽不假思索:四季有花。想想又補充道:細致和淹沒感。

“嗯,城市管理的確值得學習,我們落後幾十年。可是,什麼是淹沒感呢?”

“就象現在,你和我能這樣坐在江邊。在你的領地可能嗎?”

烏恩奇不置可否,江輪鳴著長笛駛過,壓迫水線拍上石基。他們迅速站起向上跳,孩子般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