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塔魚浜】(1 / 1)

像一根射線有一個頂點,一個圓有一個圓心一樣,塔魚浜既是我的頂點,也是我的圓心。塔魚浜也十分有可能還是我的終點。我記得那裏墨色瓦楞下每戶人家的歌哭生聚;記得早晨一縷炊煙的藍色成分;記得一條白狗和另一條黑狗的愛情以及它們的主人的私情;記得兩三條潮濕、幽暗、冗長的弄堂,以及弄堂口的沁涼的風,“日那娘”的粗口、一個男人有一個女人側身相讓時肚皮擦出的顫栗;記得兩腳踏上木橋時“吱嘎吱嘎”的聲響;記得一個老人敲潮煙時因用力過猛而敲落的煙嘴;記得誰家廂房傳出的哭泣;記得生產隊出工和收工時那麵必敲的銅鑼;記得我叔叔拆爛汙阿二用圓珠筆書寫著“韓林”兩個字貼在柴堆上的紙條;記得盲太太的謎語和隨即被我們一一破解的謎底;記得那個給我帶來了鯽魚的機埠——那些搬運到高處的水洗淨了我的童年;記得生產隊倉庫的牆上偷偷畫上去的下流畫;記得我上小學一年級時父親從烏鎮“野坊”(鍋廠)裏帶出來的幾粒鐵彈子;記得那個帶給我侮辱的綽號,為此我憤怒地用碎瓦片打爆了幾個同齡人的頭;記得我母親莫名其妙的病——一隻搖搖船載著有氣無力的她去鎮上醫治;記得夏天的晚上坐在條凳上聽到的毛骨悚然的鬼故事;記得那裏河流的走向,河麵上瘋長的水草,水草下麵的魚蝦……記得泥牆上數不清的小洞洞,洞裏麵的蜜蜂,用一根細長、堅硬的麥管勾引出來的過程,以及它尾部被活生生撕開的蜜;記得平房的牆麵上一年四季掛滿的農具——鋤頭、鐵耙、扁擔、竹匾、蓑衣和鬥笠;記得一個大雪天潛入生產隊糧倉的眾多麻雀,以及麻雀突然遭襲的無助的驚恐;記得初春的一天,挽起褲管,走下河埠頭,立定在水裏,腳踝被小魚兒輕輕咬齧時的麻癢;記得頭頂的星象,那神秘的被風吹亂的圖譜;記得村子裏無名的棺材,擠在陰晦的桑樹地裏,黃鼠狼出沒的時間;記得我、三毛、咬毛、小英坐在泥地上“抓七”的遊戲;記得有一年夏天,在長阪裏的一隻深水池塘裏,我將村裏的一個姓施的小男孩托舉出水麵的壯舉;記得村裏的白粉牆上,用血紅的油漆刷出的一條條政治標語;記得背著竹,去隊上的番薯地裏偷挖番薯的黑暗中的暈眩;記得水泥廣場上,用堆滿場地的小捆稻子修築和挖掘我們的“地道戰”;記得這些從銀幕上搬下來的“戰爭”而造成的我們的鼻孔裏的兩條黑乎乎黏稠稠的鼻涕;記得那些用村裏唯一的一隻木船去娶親的日子和抬著棺材,撒著黴頭紙出殯的日子;記得生產隊裏開會,全大隊的“四類分子”到齊了,低眉順眼,甘心接受貧下中農批鬥的少數幾個晚上;記得“四類分子”嚴子鬆(隔壁鄰居)逢年過節,早早關了矮門,關了大門,偷偷拜阿太(即祭祖)的情景;記得每年春天,我去油菜田掘來桃樹、梨樹的樹苗,滿懷希望地栽種在屋前屋後,卻沒有一棵得以存活的沮喪;記得我和二弟一道去杭州,以四百元的價格扛回一台西湖牌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架在屋前空地上,讓全村村民觀看的得意時日;記得我追隨母親,離開塔魚浜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記得在我的祖父的時代已經不複存在的,卻一直高聳在我的想象中的那一座神秘的寶塔……塔魚浜曾經是我的——“我的童年沒有消耗完的地方”(拉金語),雖然我並不比它的青草高出多少,但是我記得,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