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候鳥向南我向南(1 / 3)

1.

聖誕節之後,揚州便開始下雪,每天黃昏下一小會兒,但是很大朵很大朵,讓人覺得白天變得很短,一轉眼就是寒假了。

假期裏,董小武和他的“花癡”樂隊相約去1912街區的酒吧演出,其實也就是在別的樂隊演出之前暖暖場,或是在別的樂隊走了之後,他們臨時唱一首歌。

巧得很,林唱居然也在那個酒吧打工,第一晚遇見的時候,都以為又會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誰知道林唱竟然笑嗬嗬地跑過來和他們打招呼,還免費送給董小武他們果盤和啤酒。

有一天晚上,我陪媽媽去外婆家。很晚回來的時候,路過文昌廣場,看見董小武他們一群人正從酒吧裏麵出來,推著破單車,背著吉他呀,貝司呀,鍵盤呀,走在大雪裏。林唱也在裏麵,她把許願池裏麵的冰砸出來,在許願池裏滑來滑去,董小武怎麼拖她也不走。

媽媽也認出董小武了:“那不是拿可樂瓶砸你的小流氓嗎,還有旁邊那個女孩子,原來他們是一夥的?”

媽媽害怕,拉著我走開了。走出去好遠,都還能聽見他們哈哈哈的笑聲回蕩在廣場裏,空曠而遙遠。

走到半路,媽媽又問我:“上次和你一起被砸破頭的那個小鬼呢,就是老坐在我們家樓下抽煙的那個,那個小鬼看上去挺乖巧,斯斯文文的,就是抽煙不好。”

媽媽嘮嘮叨叨個沒完,聽得我心煩死了,我那麼努力地想要把他忘掉,她卻要在這裏說個不停。雪越下越大,我拉著我媽的袖子,踢著雪往前走,回頭看我們的腳印,深深淺淺,一下子就被淹沒。

董小武他們沒有追上來,也許他們走去了另一條路吧。

寢室裏有八卦的女生打電話過來我家,說:“薑絢,你知道嗎,董小武和那個叫林唱的小太妹在戀愛,今天我在文昌廣場看見他們了,手拉著手在許願池裏滑冰。”

我說:“我知道,我剛剛也路過文昌廣場了。”

那個女生又八卦地問我:“那你難過嗎?”

我說:“不難過。”

那個女生失望地掛斷了電話。

我從背包裏翻出剛剛買回來的橡皮泥,開始塑許安的模樣。大白T恤的背影。坐在花壇上抽煙的樣子。腦袋上滿滿的紗布。蹲在牆角抽搐的雙肩。昏黃的路燈裏橫跨了整條街的影子。往事一幕一幕電影一樣閃過,而我就像是綣在舊帆布沙發裏走不出來的觀眾,無法停止的思念。

媽媽走進來:“薑絢,你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轉過身去,攔腰抱著媽媽。我問:“媽媽,爸爸走了之後你是怎麼過的?”

媽媽說:“還能怎麼過,就這樣過唄。”

她又問我:“你是不是戀愛了,是那個老在我們家樓下抽煙的小鬼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媽媽摸摸我的頭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可是我哭不出來,媽媽就那樣一直任我抱著,我把臉貼在她的肚子上,她紮著短圍裙,剛剛切過洋蔥吧,熏得我眼睛疼,頭疼,鼻子也不通。

媽媽出去之前,抓起我放在桌子上的橡皮泥手工問:“你塑的是那個小鬼的樣子嗎,一點也不像。”怎麼會不像呢,短頭發大眼睛,一笑一口白牙,兩個酒窩,我對著一盒沒拆封的橡皮泥都能看見他的樣子。

一整個寒假,我什麼功課也沒有做,就是每天在家塑那些橡皮泥。媽媽怕我悶壞了,便讓我還回遊泳館練習遊泳。媽媽年輕的時候是遊泳健將,可是由於種種原因,她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於是便寄望於我。

遊泳館的水池裏已經結了厚厚的冰,教官和學員們穿著泳衣站在冰麵上砸冰,他們要開始冬泳了。我穿著厚厚的毛衣,抱著肩膀,蹲在石級上看著他們,真的,看著他們都覺得冷。

教官還記得我,丟下學生跑過來:“同學,你是不是害怕冬泳會很冷,裏麵有溫水泳池。”

我又走去更衣室那邊看了一下,原本蓊鬱的小樹林落光了葉子,台階上,草坪上,積了厚厚的葉子和殘雪,物是人非。我不想呆在這裏練習遊泳,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許安不在。

我對媽媽說:“遊泳館的水池都已經結冰了,隻有幾個冬泳的學員在那裏,而且他們又沒有溫水遊泳池,你知道的,我不是愛斯基摩人。”

媽媽說:“那你去打網球好了,我幫你買一付球拍。”

我說:“不要去,一個人怎麼打?”

媽媽又說:“那你去跆拳道班報名吧,學點防身術,免得下次再被人砸破腦袋。”

我說:“不要去,多無聊,多粗魯啊。”

媽媽還想說什麼。

我說:“媽媽,我想去廈門。”

媽媽裝作沒聽見,轉身進了廚房,過了老半天,我都以為她不同意了,她才說:“好啊,廈門天氣比較暖和,還有溫泉浴場,不過要等過了年之後才能去。”

其實我想過年之前就去,但是又擔心媽媽一個人過年會很孤單。

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我們了,所以記憶裏,一點對他的印象也沒有,每年過年都隻有我和媽媽。媽媽還笑著說:“人家要三個人才算團圓,我們家兩個人就可以團圓。”

可是,我知道,一個人,不算是團圓。

2.

大年初四,媽媽說今天日曆上寫著宜遠行,不如你就今天去吧。於是,我背著一大口袋的橡皮泥手工踩著積雪出發了,很有風蕭蕭易水寒的悲壯。

火車哐啷哐啷地朝南跑,越跑越溫暖。我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溫差太大,玻璃上滿是水氣,伸出手指,劃一下,便會出現清晰的一道痕跡,隻是手指劃過的地方,會有大顆的水滴滑過我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像是我在流淚。

車上人特別多,因為是過年吧,所有的人都拎著大大小小的行李,隻有我拎著一堆泥巴。我一直把它們緊緊護在胸前,生怕被洶湧的人潮擠爛。

我想起第一次在更衣室的時候,許安突然衝進來抱著我,那個令人窒息的懷抱。現在我也抱著他了,可是我卻不敢像他那樣很緊很緊地擁抱,因為我怕我一用力,他就碎了。

那是一座有很多樹的城市,路邊的綠島亂糟糟地開滿了三角梅。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找了很久才找到許安的學校。因為放假,學校裏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偶爾路過,頭頂滿是遮天蔽日的綠色的道旁樹,卻依然顯得空曠。

我漫無目的在校園裏走,從教學樓走到圖書館,從食堂走到男生宿舍,從籃球場走到小超市,好象每個地方都能聞見許安身上才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門衛也發現我了,是年輕英俊的保安,穿著製服,滿臉嚴肅地問我:“那位同學,你找誰?”

我想說我找許安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因為我不知道見到他之後,該說些什麼,有些話,有些事情,在心底空自澎湃了很久,卻找不到出口。

從校門口出來的時候,那幾個保安還在交頭接耳地猜測著我是誰。我回過頭去,把手裏的袋子交給他們,我說:“能不能幫我把這個交給一位叫許安的同學。”

他們問我許安是哪個係的,我也不知道,所以他們說,那麼多同學很難找。我隻好把那些橡皮泥的手工全拿出來,排在傳達室的窗口,我說:“他從門口走的時候,看見了,就知道了。”

走出去好遠,還聽見有一個保安滿是虔誠地小聲說:“原來是個女雕塑家。”

我住的旅館是一幢歐式建築,尖尖的屋頂,彩繪玻璃的窗戶,曲折幽暗的回廊,白色的石壁爬滿綠色的植物,偶爾有成群的鴿子呼啦啦飛過來,又呼啦啦飛遠了。我的房間牆壁上掛著一幅很舊的油畫,斑斕的油彩已經開始剝落,畫麵是一條遙遠的林蔭路,沒有盡頭地通向遠方,很像我和許安剛剛認識,每天晚上走過的那一條。

突然地,很想寫一封信,可是對著賓館的信箋,我卻又不知道該寫什麼,隻是胡亂地寫:青春仿佛因愛你而開始……我把信箋疊成薄薄一顆心,藏在那幅畫的背麵,像是藏一個秘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做,也許我本來就是一個喜歡藏秘密的人吧,又或是,我想證明自己來過,愛過。

第二天,我便離開了廈門。坐在火車站門前的廣場,等回家的火車,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城市,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多好啊,寒冷的冬天,卻到處都是一樹一樹的花,一花開,一花落,人行道上飄散著粉粉紫紫的花瓣。

我終於知道許安為什麼選擇來廈門,他就像是遷徙的候鳥,因為揚州太冷了,所以想要尋找更溫暖的地方。

還是來時的火車,隻是換了方向,一路哐啷哐啷的向北,越跑越寒冷。來的時候,火車上滿滿的人,可是回去的時候,我坐的9號車廂,隻有兩個人,而且中途就下車了,空蕩蕩的,那麼孤單。看樣子,還是尋找溫暖的人多一些,誰願意朝著寒冷的方向遷徙。

回家之後,媽媽嚇了一跳:“你沒有找到他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說:“我有說去找他嗎,我是去遊泳。”

媽媽看出來我心情不好,便不再說話,轉身去廚房去幫我盛湯。然後又聽見她在廚房裏大叫起來:“那個男孩子不是坐在樓下嗎?”

我趕緊跑過去看,真的是許安,蹲在花壇上的積雪裏抽煙。

許安看見我下樓,站起來,看著我,卻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沉默了老半天,才說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說:“我初四就回來了。”

居然就是我去廈門的那一天,那麼為什麼,我一直趴在車窗前,與那麼多向北的火車交錯而過,卻沒有看見他,原來我們的錯過隻是一眨眼的時間。

媽媽在樓上叫我們上去喝湯,三個人圍著小小的餐桌,有桂花元宵的香味融融地飄在空氣裏。這是爸爸拋棄我和媽媽之後,我們家第一次有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原來三個人,會更有家的感覺。

吃過晚飯之後,許安帶我去頂樓的天台上放煙火,我坐在水箱上,我放一支,他就燃一支,我再放一支,他就再燃一支,看著絢爛的煙火在暗黑的天空裏一朵一朵開出花來,我的心裏也歡喜地一朵一朵開出花來。

我一直記得那晚的天空,墨藍顏色,像是一片稠滑的緞子,緩緩流動,角落裏,不遠不近,一枚瘦瘦的小月亮,偶爾有煙火在淡淡的月光裏,亮起,又熄滅,突然想起來從前聽過的一句歌:你為我點燃一瞬,我為你死亡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