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靜。
那看上去極美好的月色好似給這夜色籠上了一層糖霜,帶著一點點甜味,從翠綠的花蘿上斜斜地長出來一枝淩霄花,婀娜的影子映在窗上,隨著帶著薔薇香的夜風緩緩搖曳,仿佛是突兀伸出來的鬼爪子。
她躺在床上,想到這裏就撲哧一笑,白天上課的時候,國文老師本就沉浸在她前麵那一片華麗的描繪詞藻中,待她詩情畫意地說出“鬼爪子”,國文老師那眉毛不禁倏地一掀,愣了半天,最後略有點尷尬地說:“好,賀蘭同學形容得很是形象獨特。”
下課的時候鳳妮笑她:“虧你想得出。”
她揚眉,倒還不依不饒起來,滿口道:“你說像不像鬼爪子?像不像鬼爪子?”
她讀教會辦的學校,沒有選擇地信奉了天主教,每天早課的時候都是讀聖經,讀了幾年之後,她卻隻清晰地記住那一句,“耶和華將會有新作為,將令女子護衛男子。”要麼讀史,讀《世宗本紀》,又記住一句:“剛強不可奪其誌。”
姨媽常被她氣得半死,怒起來就罵她,聲音尖銳得猶如灑下來的玻璃碴子,“天生的牛心古怪,腦袋後麵長反骨,沒章法的野馬性子,好起來膩得像塊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壞起來昏天黑地,恨得人牙根癢癢,真想一棒子打死拉倒。”
晚上隻顧著望著月亮發呆,早上的時候她到底起晚了。
下樓的時候就看到姨媽坐在餐桌旁吃早餐,賀蘭的姨媽三十七歲,姓梅,沒嫁過人,能說一口極流利的英語,現在是邯平首屈一指的交際花,連邯平督軍薛景德都要買她的帳,周圍人都順口叫她梅太太,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哪一門子的太太。她穿著件軟緞花袍子,胡亂地將烏黑的頭發挽在腦後,下巴顯得更加尖俏,嘴唇是那種柔軟的桃花弧形,賀蘭想梅姨媽年輕的時候必定是個大美人。
梅姨媽喝了一口牛奶,放下杯子,回頭瞅見了正忙乎著往手袋裏裝東西的賀蘭,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上那個學有什麼用?你要是能給我找個洋男人回來,我也服你。”
賀蘭頭都不回,她可沒時間吃早餐了,但也不忘頂嘴,“你想讓我這輩子都像你一樣靠著男人活著麼?我可沒你那麼大的本事。”
梅姨媽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煙霧繚繞的香煙,添了些許魚尾紋的眼睛照舊是蘊著旖旎的綿綿之情,她麵不改色地吸了口香煙,吐了幾個極漂亮的煙圈,方才淡淡道:“小沒良心的,我白養你這麼大。”
賀蘭一路喊著丫鬟巧珍,揚著聲道:“巧珍,巧珍,我昨天拿回來的電影雜誌呢?”巧珍從樓上丁丁當當地跑下來,把收到桌子抽屜裏的電影雜誌交給賀蘭,看賀蘭還往手袋裏塞電影票,笑著道:“小姐,你今天要去看這個電影嗎?回來給我講講,這畫片上的人兒真好看。”
賀蘭道:“這是電影明星阮濃濃,她今天下午的船,就到咱們邯平了。”她和鳳妮約好了下午去碼頭看阮濃濃,下午隻有兩節課,時間充足得很。賀蘭臨走的時候又往鏡子裏看了一眼,她穿的是教會中學的校服,自然是上身白衣,七分寬袖,露出一截白藕般的手臂,下穿藏青色的裙子,潔白的棉紗襪子,圓頭小黑皮鞋,很是妥帖,學校還發了一個藏青色荷葉邊的雲肩,當然是要等到天冷的時候才會用。
她急急忙忙往外走,梅姨媽照例沒往賀蘭這邊看一眼,卻道:“早飯也不吃,午餐的錢也不拿,什麼記性,中午在學校沒飯吃你怎麼辦,瞅著別人的黃油麵包咽口水?看餓不死你。”
賀蘭這才記起自己忘了拿午餐費,趕緊到桌子上去拿。梅姨媽照舊略仰著頭吐煙圈,目光淡淡的,她的手指甲塗著厚厚的一層紅指甲油,幾縷發絲垂在她的麵頰一側,平添了那麼一股風情,像是《聊齋》裏專迷書生的女鬼,但也是妖媚的尤物。
下午,賀蘭特意叫了家裏的汽車到學校裏來,等一放了學便和鳳妮一起坐車去碼頭,沿途就見一些牆上貼著五顏六色的傳單,一些倒背著槍的下等兵正在罵罵咧咧地往下撕,賀蘭趴在車窗上看,道:“鳳妮,你聽說了麼?咱們學校裏的李主任昨天被憲兵隊的人抓走了。”
鳳妮道:“我聽說了。”
賀蘭便轉過頭來,目光剔透明亮,“他們說李老師是革命黨,你說他真是嗎?李老師平時對人那樣好。”鳳妮趕緊捂賀蘭的嘴,提心吊膽地道:“賀蘭,你膽子真大,現在滿城都在抓捕革命黨,還有誰敢提革命黨的啊,都怕沾染上落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