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讖已成(2 / 2)

就連聲音也像是換了一個人,蒼老疲乏,眾人跪在堂前,隻聽見他們仰望的君王啞著嗓,繞著棺如此說:

“景略,六月時你病倒,朕親自為你祈禱,派侍臣遍禱於名山大川,後來你病情終有所好轉,並向朕上書‘善作者未必善成,善始者未必善終’,勸朕用心守成,朕讀一行字流一行淚,但誰知不久之後,你還是撒手人寰……是天意不讓朕統一天下,才讓你早早地離朕而去……”話說至此,苻堅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太子在旁邊也掩麵輕泣,更不必說下跪的臣子與家人。然而下一刻,苻堅擦拭了自己臉上的淚,叫過太子,對他莊嚴說道,“太子,你過來,給丞相磕三個響頭。”

聽聞此言,堂中跪著的滿朝文武皆驚異不信,抬起掛著淚水的臉不可思議地看著皇帝與太子。王猛丞相自然是為國肝腦塗地,可畢竟君臣有別,又豈有太子在臣子靈前下跪之禮?

王猛長子王永立即膝行至苻堅麵前,哭喊道:“皇上萬萬不可,微臣父親怎受得起如此大禮?皇上若如此做,便是讓微臣的父親死後被打入地獄,不得輪回。”

苻堅不理會他,將一臉迷茫的太子領至靈前,自顧自地說:“朕說受得起便受得起,太子,還不跪下!”

符宏不敢不聽父親的話,雙腿一曲便跪了下來,麵對王猛的棺材開始磕頭。

然而他每磕一個頭,王猛的長子以及王家的所有親人家仆皆同磕一個頭,隨後滿堂的大臣也都同磕了起來,就連道士打醮的聲音都漸漸被蓋了過去。

直至太子的三個頭磕完,所有人才終於停了下來,苻堅這才稍顯滿意地準許太子站起來,接著又用沉痛的聲音道:“傳朕口諭,以漢朝葬霍光之規格厚葬王猛,賜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藏槨十五具,另追諡丞相——‘武侯’。”

身邊的侍臣當即領命,隨即又吩咐了下去。

見一切都僅僅有條地布置著,苻堅隻感心內淒苦,繞到棺材的前方,隔著厚重的金絲楠木望著他亦師亦友的重臣,但覺悲從心來,他一國之君,文韜武略又有何用?竟留不住一個想留的人,與丞相是死別……

此時心中又想起另一人來,心底忽暖忽冷,與他,卻是生離。

垂頭撫著棺木,語氣堅定,輕聲道:

“丞相,朕一定按照你說的,勤勤懇懇,統一北方。”

隆重的出殯禮之後,王猛之逝傳遍長安城內的每個角落,百姓對這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丞相向來感恩戴德,聽聞死訊自發送葬,登時整座城上下哭聲震野,日以繼夜,三日不絕。

多日之後長安城依舊籠罩在一片哀戚之中,街道的角落裏尚依稀找得到白色冥紙的痕跡,空氣裏亦有淡淡的焚燒氣息,經久不散。

平陽太守府內。

傍晚時分,慕容衝一如往常般靜坐於房內,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早已成了他的一種習慣,靜坐自思,似在想些什麼,又似隻是在一心一意地發呆。耳畔忽傳來鳥類拍打翅膀之聲,然後是一陣鴿咕,他麵無表情地側頭,隨之起身走至窗邊撐開窗戶。

窗沿上早已站著一隻雪白的鴿子,好像正乖巧地等著他開窗,見他開了窗便撲著翅膀如歸家般熟門熟路地從窗口飛入,飛到桌上站穩。

慕容衝亦熟練地取下綁在鴿爪上的一小截信筒,然後任由鴿子喝水休息,自己則坐在一邊緩緩拆開信箋。

紙條上麵隻以小楷寫著短短一行字:

秦相王猛薨。

字條的最後是一個奇怪的符號,似乎出自五行八卦,陰爻與陽爻組合,構成八卦的其中一卦,巽卦。

象征風相。

是他安插在大秦的暗侍巽風傳來的信息。

信箋在被看完之後立即就被放到了油燈的火焰上,片刻之後化作一縷淡淡的青煙與幾粒煙灰,慕容衝搓了搓手指,不留痕跡。鴿子亦休息夠了,展開翅朝著豢養他的人的方向飛去。房間裏很安靜,狹長的鳳眼裏閃著油燈撲朔的火苗。

秦相王猛,果然死了?

苻堅失去王猛,便猶如猛虎被拔了利爪與尖牙,已減了七分的威懾力。手不自禁地握了握拳,從此秦國的實力再不複往日,自己複燕也終於有了希望。漂亮的眼睛似一隻睡醒的野獸般危險地眯起,薄唇邊陰森森地勾起一個野心十足的冷笑。

苻堅啊苻堅,大秦失去了王猛,即便今後再能有什麼成就,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同時腦中卻又突然想起一人來,冷笑漸漸不自覺地有了溫度,又或許隻是燭光下的假象。

那麼也就是說,那個人當年所給自己留下的三道讖言,第一條已經成真了?

一年。原來已經過去一年之久了。

一年未見,不知她現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