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1 / 3)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複暮,江風吹倒前朝樹。 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嶔崎[2]磊落的人。

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裏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黹[3]供給他到村學堂裏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麵前來說道:“兒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隻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隻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夥,當的當了,賣的賣了。隻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黹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吃,隻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裏坐著,心裏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裏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隻在這一帶頑[4]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吃。隻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裏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5]。”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隻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醃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裏,見那闖學堂的書客[6],就買幾本舊書。日逐[7]把牛拴了,坐在柳蔭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裏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裏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裏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裏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隻見遠遠的一個夯漢[8]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裏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戴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9],兩人穿元色[10]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麵,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麵把酒來斟。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裏鍾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麵。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幹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11]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裏吃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胡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

自此,積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裏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隻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才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12]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裏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裏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隻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裏坐著說話兒。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隻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13],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幹爺,所以時常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麼?”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裏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幅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並送來。”秦老在旁,著實攛掇。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隻得應諾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麵。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克了十二兩,隻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