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極為平常的請柬。
這張請柬,色呈大紅,格式大小與尋常請柬一般無二,看上去毫無奇特之處,隻是一色燙金邊框頗為考究。
但是,就這麼一張紅紙折成,長闊不過數寸的大紅請柬,其分量之重,卻大得無法形容,就像天崩一角,傾墮人海一般。
宇內為之震蕩,江湖為之沸騰。
武林中,各大門派,一穀,除飛雲堡外的二堡、五莊、四寨、各大幫派……以及各地有頭有臉的人物,無不先後收到了這張大紅請柬,無不在被邀請之列。
每個被邀請的人,在收到了這張請柬時,略一注目,都會神色劇變,心神狂震,仿佛見到魔鬼。人人的表情、感觸,雖因身分地位而不一致,但心中的震撼卻完全一樣。
就這麼樣,這區區一張毫無奇特之處的大紅請柬,未出半月,就震動了天下武林,整個宇內。
委實稱得上驚天動地,驚神泣鬼。
這張大紅請柬之所以驚心,既不在它的外形,那麼就該在它的內容了。
請柬的外麵,寫的是被邀請者的姓名,姑且不淪,也不值一提。
請柬裏麵的字兒呢?
也並非是什麼錦繡文章,字字珠璣。
隻是每一句、每一字,都具有不可思議的無形力量,足以震撼人心,撕裂人膽。
這張請柬發出的目的,是在邀請那些被邀請之人,參加一個所謂千毒門的開派大典,注明敬備百毒大宴接待。
武林中,開派大典異常隆重,究屬常事,不足為怪。怪就怪在這一向不聞於世,聽起來十分陌生,但卻令人訝異的三字千毒門名稱上,何況,又有百毒大宴這種字眼。
這已經夠震撼人心了,然而更驚人的還在後麵:大典後舉行賽寶大會,凡被邀請的同道,人人均可攜帶一件奇珍赴會,能以奇珍冠絕全倫,奪得魁首者,主人將以一宗稀世至寶奉贈,而那宗稀世至寶,赫然竟是天下武林人夢以難求的紫風釵。
日期是八月十五日,月圓之夜!
地點是在北邙幽冥穀!
而署名的,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千毒門主。
這張請柬,可說充滿了神秘、恐怖、陰險、詭譎的色彩。
真能令人戰栗不安,望而怯步。
可是,就因為它充滿廠神秘、恐怖、詭譎,卻更激起了天下武林人物的好奇之心。
也許是紫鳳釵的誘惑力太大了。
這一宗稀世至寶的誘惑力蓋過了一切,也淹沒了請柬上一切令人不安的字眼。
於是,八方風雨會中州!
誰也不考慮那請柬之後隱藏了什麼。
誰也不考慮自身的吉凶禍福。
一時宇內征塵蔽天,車馬動地。
通往洛陽的官道上鐵騎頻繁,行人不絕。
洛陽城內家家客棧客滿,處處酒樓座無虛席。
小小的洛陽城,突然間成了風雲聚會、臥虎藏龍之地。
這是八月十三的夜晚。
距那千毒門的開派大典,賽寶大會之期,隻剩下一天。
洛陽城中,一家名喚中州第一樓的酒樓中,燈火輝煌人聲沸騰。
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樓上,猜拳行令之聲與那陣陣絲竹之聲,悅耳動聽的曼妙歌聲,彙合成一片無限熱鬧的氣象。
這座中州第一樓,不愧有第一樓之稱,建築豪華,擺設雅致,招待親切不說,便是那醇酒美人,也是洛陽城中其他酒樓所望塵難及。
此刻華燈初上,座中早無虛席,空氣中彌漫著逗人發饞的菜味酒香。
堂倌們往來奔走於酒客之間,汗流浹背,卻笑逐顏開。
一眼望去,滿樓酒客中,幾乎九成清一色的是武林人物,是故那喧囂之聲及那陣陣震耳大笑,也較幹日來得特別狂放豪邁。
這是武林人物的本色,也是扛湖豪傑與一般人的不同處。
不過,其中卻也有少數人顯得比較安靜,悶聲不響地靜坐著,輕品淺嚐。
與四下三、五成群,據桌大嚼,鬥酒塊肉的豪放人群,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是五個灰衣老者和幾位年輕人。
那五個灰衣老者雖然也是聚坐一桌,舉止神態卻很斯文,而且人人眉宇間都有一種凝重端肅之氣,對身邊猜拳行令的熱烈場麵,與悅耳的絲竹歌聲,直似聽若無聞。視若無睹。
而那幾個年輕人,有的也是共據一桌,有的則獨占一席。
共據一桌的是四個勁裝青年,眉宇間英氣逼人,身披風氅,腰懸長劍,益顯氣宇不凡,飄逸曬脫。
那各占一席的一個是麵色焦黃的白衣文士,一個是英挺秀拔的青衫書生。
白衣文士沒有什麼奇特之處,而那俊美英挺的青衫書生,雙目開合之間,精光異露,手執一把玉骨描金扇,倒是甚為紮眼。
還有便是那靠近東邊角落一副座頭上的黑衣大漢,此人身軀魁偉,頭戴一頂寬沿大帽,壓得低低的,令人無法看清麵貌,但由他頷下一把如蝟虯髯看來,可知其相貌必然威猛懾人。
酒酣耳熱之際,猜拳行令之聲更形囂張,竟將那陣陣絲竹之聲壓下去不少。
有些人,已自袒開了胸膛,叢叢胸毛,在燈下照耀生輝。
突然,樂聲轉急,一個曼妙甜美,恍若銀鈴般的悅耳歌聲嫋嫋而起。
“潯陽江頭夜送客,
楓葉荻花秋瑟瑟。
曲罷曾教善才伏,
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
曲紅綃不知數。
……
血色羅裙翻酒汙。
……
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洲司馬青衫濕。”
唱的竟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此詩本就傷感,加上唱歌人兒的一副賺淚歌喉,幾乎將整個感情揉注其中,入耳直能令人蕩氣回腸,為之神傷。
好在滿座均是武林豪傑,否則必然都要淚灑滿衣襟了。
饒是如此,在一陣轟雷般掌聲過後,仍自有人揚聲叫道:“我等酒興正濃,怎麼大煞風景?換個應景的如何?話聲方落,滿樓一陣騷動,同聲附和。
那麵色焦黃的白衣文士依然低頭獨酌。
角落裏那黑衣大漢搖了搖頭。
五個灰衣老者眉頭微微皺起。
而那神采飛揚的青衫書生,卻是一雙入鬢眉陡剔,玉麵上倏地浮現-絲輕蔑神色。
隻是,他尚未開口說話,樓左那低垂簾幕之後已自又傳出絲竹聲,緊接著歌聲複起,這回卻換了杜牧的“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
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
坐看牽牛織女星。”
歌聲始息,如雷的掌聲又複暴起,但適才發話那人卻又揚聲豪叫道:“小娘子。我等不比那些詩人墨客,這些酸溜文縐的詩兒,聽起來不大對胄口。再請換首通俗豪放的如何”
絲竹之聲剛動,那青衫書生卻突以手巾描金扇,指著發話那人輕笑說道:“閣下,夠了,難怪有人說我們武林中人粗魯莽夫,不解風流情趣,就憑閣下這-句,已足證人家所言不虛,閣下若喜通俗豪放,那麼請!回到你來的地方去。”
此言一出,坐於東邊角落座頭上的那黑衣大漢啞然一笑,帽沿陰影下兩道逼人寒芒飛快地向那青衫書生投過一瞥。
那麵色焦黃的白衣文士,聽若無聞,依然低著頭,獨飲獨酌。
五個灰衣老者及那四名腰懸長劍、氣宇不凡的年輕人,則禁不住微笑點頭,齊齊向那青衫書生望去。
隻略一注目,突然神情微震,似乎頗為忌憚,隨即收回目光,舉杯做狀掩飾。
滿樓酒客也頓時為之一靜,上百道目光同時投向那發聲嚎叫之人。
發聲嚎叫之人乃是酒樓正中,猜拳行令,囂張不羈,肆無忌憚的一副座頭上的五個錦袍大漢之一。
此人本就流露著滿臉剽悍桀騖之氣,哪能聽得下青衫書生這幾句話兒。聞言,神色微變,霍地站起,雙目精光一注青衫書生,就待發做,結果又似為那青衫書生目中逼人的冷芒,及挺拔灑脫氣度所懾;雙目凶光微斂,冷冷說道:“閣下怎麼稱呼?”
青衫書生手中描金扇輕擊左掌,目光凝注,笑道:“閣下既為武林人,當知武林禮數,我認為閣下應該先行通名報姓。”
錦袍大漢神色又是一變,終又強行忍住,道;“多謝指教,我兄弟人稱江南五通。”
一聽江南五通四字,滿座酒客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角落裏,黑衣大漢帽沿暗影下兩道冷芒閃射,麵色焦黃的,白衣文士依舊一無表情。五灰衣老者與那身披風氅的四年輕人,卻由神色中現出輕蔑不屑之色。
青衫書生呆了一呆,星目寒芒電閃,突然揚聲朗笑道;“原來是江南五通,久仰,久仰!五位素檀偷香竊玉,理應深識那風流情趣,妙歌稚詞,怎地竟做是語,此次大駕北上,莫非已厭倦那南國紅粉……”
“住口!”錦袍大漢一聲輕喝。寒著臉,冷冷挑眉道:“閣下休要賣弄犀利口舌,還不報出名號?”
青衫書生玉扇輕旋,淡淡笑道:“區區端木少華,閣下莫非不服?”
“端木少華”四字出口,全樓寂然,悚然動容。
連那角落裏的黑衣大漢也不禁目光疑注,微微點頭。
唯獨那白衣文士依然如故,生似他不是置身在這中州第一樓之上。
錦袍大漢神情微震,凶態倏斂,一拱手,強笑說道:“原來是不歸穀,端木少穀主,秦大空不知,多有得罪。”
青衫書生神采飛揚,雙眉連軒,一笑說道:“豈敢,端木少華仰仗父蔭,算不得什麼,怎敢當這少穀主稱呼?一穀、三堡雖說頗有聲名,但在江南五通麵前,卻渺小得可憐,這‘得罪’-字,應該由端木少華……”
他這幾句話明捧暗損,江南五通豈能聽之不出。是以話猶未完,秦大空身旁另一錦袍大漢便突然站起,凝注著青衫書生,冷冷說道:“端木少華,你何必仗恃一穀之名,須知江南五通不是畏事之輩,也並未將你們區區一穀放在眼內。”
五通之中唯有秦大空一人深知這位不歸穀少穀主的一身功力高不可測,而一穀之名威震武林,絕非偶然,攔阻不及,不由大急,狼狽地瞪了身旁同伴一眼,一雙手正待再次拱起。
青衫書生端木少華已然仰首長笑,聲如龍吟鶴唳直逼夜空,手中描金扇一指那對責的錦袍大漢,道:“到底還是這位幹脆,幹脆得令我心折。不錯!扛南五通不是畏事之輩,否則怎敢長年在那風光媚人的江南地帶蹂躪婦女,大展淫威?可是,閣下,不歸穀更不見得就怕了誰,既然閣下也未將不歸穀放在眼裏,我倒想領教一下江南五通到底有何驚人之處,能使整個江南武林敢怒而不敢言,怎麼樣?”
事已鬧僵,勢成騎虎。至此,身為江南五通之首的秦大空,當然不甘再行示弱,但他也不願就此樹下強敵,隻是微挑雙眉冷冷說道:“少穀主,有道是:路須讓一步,味要減三分。江南五通不想無端樹敵,閣下又何必如此逼人?”
他這樣說已無殊低聲下氣,委屈求和,江南五通素來不可一世,任性恣意,何曾如此。
眾酒客雖極卑視,但都隻放在心裏,表麵上並未顯露。
那五位灰衣老者及那四個身披風氅的青年,卻禁不住冷眼相向,嗤之以鼻。
端木少華更是縱聲狂笑。道:“江南五通竟也說出這話,端木少華何幸如之。五位,不歸穀,向不輕易犯人,隻是今天幸逢江南五通,不歸穀若就此收手,豈不令天下同道失望?不是我端木少華逼人太甚,實在五位所做所為令人發指,端木少華今日欲借這中州名樓一角之地,當著天下群豪,為江南婦女一伸冤怨,五位,請準備,”
端木少華這番話雖說得咄咄逼人,但因師出有名,而且極為堂皇,是以樓中群豪,俱皆睹暗點頭,大為心折。
另外三錦袍大漢也霍地站起,怒目相向,劍拔弩張,人有一觸即發之勢。
就在這個當兒,突然由那樓左低垂的簾幕之後,傳出那適才唱歌的人兒,嬌滴滴、軟綿綿的悅耳聲音道:“呦!縱情詩酒,名士風流。各位都是三山五嶽、四海八荒的俊彥豪傑;來此中州名樓,理當品飲美酒,欣賞歌舞,若是動起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豈不大煞風景?奉勸諸位暫息胸頭怒火,把酒聆歌,共謀-醉。”
話聲方落,樂聲已起。
端木少華呆了一呆,突然縱聲朗笑道:“今夕伺夕,逢此可人?端木少華生性憐香,惜玉成癖,不敢唐突,看在姑娘金麵,暫寄五通一命,今宵且就縱情詩酒,做個風流名士。”
舉杯環顧,揚聲又笑道:“且飲美酒聆清歌,莫負今宵一樓春,今宵酒醉、人美、歌佳、辭妙,人生難得幾回?來,來,大家共浮一大白!”傾杯一飲而下。
佳人一語解嫌,眾酒客暗舒一口大氣。
春風解凍,和氣消冰,中州第一樓上,刹那間又是一片熱鬧歡騰,一場即起的風波,頓化為烏有。
角落的黑衣大漢似頗欣賞,看了端木少華一眼,點頭微笑。
白衣文士依然一動末動,埋首樽前。
江南五通樂得乘機下台,互覷一眼,默默坐下。
陣陣絲竹聲中,嬌滴滴的甜美聲音又起道:“久仰端木少穀主貌比子都,文武雙絕,傲誇群倫,今夕一見,果然不虛,更難得名士風流,承蒙美讚薄藝,敢不竭盡所學,一酬知音。”
端木少華雙眉軒動,神采飛揚,顧盼之間,方待發話。
隻見簾幕掀動,唱歌的人兒竟然嫋娜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