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往往與真相南轅北轍,嵐妃是唯一的知情人。灝帝非但沒有變為暴君,甚至冷靜得可怕,他也沒有不近女色,隻是那可憐的五位貴人,從來都是他宣泄壓力的工具。實際上灝帝很忙,他每日勤於政務,打造著屬於他的新王朝。他的眼中沒有任何女人,可他的心裏有一個,他那偶爾冰涼的眼神透過徹夜通明的昌華別院,卻是刻骨的怨恨,他有多恨,就有多愛。當那五位貴人一位接一位被蹂躪到隻能橫抬出別院時,令狐海嵐隻得收拾起自己的傷感,保持她素來的端莊,替他安撫眾女。除此之外,她還要照料雍帝留下來的妃嬪,當年九華宮的那場選秀恍然如夢,九位少女三種不同的命運,隻令她感歎。或許她在潘亦心、宋佚等女眼裏是幸運的,因為她嫁給了灝帝,可誰又知她的不幸呢?灝帝心裏隻有一個人,那人就是她的姐姐。往年她在望舒,****陪伴戚夫人,可戚夫人心裏總惦念著的卻是時常不在身側的令狐團圓,或許這就是她的命,注定是令狐團圓的陪襯、是令狐團圓的影子。這樣一想,很容易傷感,所以令狐海嵐就不多想了,她做好她自己,那麼一生都會平安度過。
在令狐海嵐平靜的宮廷生活中,盛京在悄然改變著,直到她發現不僅多日沒有無缺的消息,甚至連令狐約都沒有進宮,她才亂了心。她首次身著貴妃宮服拜見了西日玄灝,可是當她說完了疑惑後,西日玄灝卻捏起了她的下巴,這更叫她亂上加亂。
“你是責怪朕冷落了你,所以才尋些瑣碎事兒求見朕嗎?”
令狐海嵐搖著頭,竭力控製住自己。他在搪塞她,他對她根本沒有興趣,可她偏偏喜歡他指間的溫度,喜歡如此的近距離。
西日玄灝很快就收回了手,拂袖坐回龍椅,“你回吧,那兩人的事你不必過問,做好你的貴妃就行了。對了,把月照宮的那個雅公主安排下,她不配住那個地方!”
令狐海嵐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宮的,他不過是耍著她玩,她卻無法不心動,他是她的夫、是她的皇,更是她的天,相比眼裏隻有他的潘亦心,她已屬幸運,至少名義上她是他目前唯一的妃。
次日,令狐海嵐辦完月照宮的事,就去見了潘亦心,後者的身邊多了位姑子。令狐海嵐沒有在意,她在意的是她需要從潘亦心這兒,獲取讓她繼續從容不迫的力量,盡管這樣有失厚道,可她必須支撐起她柔弱的雙肩無法承擔的重壓。
令狐海嵐與潘亦心的話題,通常由共同的家鄉開啟,然後談到共同認識的男人們,主要是無缺、潘微之和西日玄灝三人時,前兩者可以無所不談,而最後的王者,她們兩人雖諱莫如深,卻彼此清楚,那才是她們最想談論的人。
“那年我很荒唐,我居然敢跑到他麵前丟人現眼。”潘太妃說。
“我連荒唐的勇氣都沒有,自我懂事起,一言一行都須循規蹈矩,這麼多年我也習慣了。”令狐海嵐道。
潘姑子無聲無息地旁聽了一會兒,便悄然退離。
月照宮裏禦香縹緲,令人仿佛置身於另個世間,妙齡的貴婦人、奢華的宮殿、無聊的閑談,都不如某人的一劍。潘姑子走出正殿,麵上竟浮現出笑容,倘若潘與令狐兩女看見,必然驚出一身冷汗,那是一種幾乎可以將她們虛無的情感擊潰的譏笑。
然而潘姑子很快就停下了腳步,額頭沁出了冷汗,她隻遲疑了片刻,就跪伏於地。一隊黑衣隱衛排列成扇形,拱衛著灝帝。西日玄灝的目光並沒有落在她的身上,他望著高高在上的未央閣,這是月照宮的象征,更是大杲帝後的墓碑。
第四十二章 酹此江月擲閑愁
一抹淺笑,從古色古香的宮殿間,洋溢出清麗的絕代風華。她的衣裝並不奢華,僅是一件毫不起眼的青裳,卻被她生生穿出了一股子灑脫和靈動。她的容貌並不絕色,尋常清秀的模樣,卻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她,又萌生可親不可近的微妙感。或許這就是華麗的真諦,隻要擁有最自然最真實的氣度,本身就是最華美的。
如今,景元宮已成了她的宮殿,灝帝山高皇帝遠顧不上西秦。而當日七月部屬誅殺了燕思道後打道回府,目睹血色七裏湖之慘絕人寰,無不震驚。他們的統領竟以一己之力屠戮盡西南侯的精銳,並且完全掌控了整個西秦,自此,七月上下歸心。
她在笑,放開了往年所有的偽裝,揮別了手中沉甸甸的青冥,任青春璀璨在笑顏裏。她在飛,飛簷走壁、飛雲掣電,景元宮上空隻見一道青影,飛來躥去……
“大人在做什麼?”新來的雜役孟風問。
“這還看不出來嗎?大人在練輕功!”潘遲隨口答道。他被潘嶽遣至西秦後,就成了景元宮的總管。
孟風沒有再追問下去,老老實實****的活去了,他是廚房雜役,挑水砍柴的粗活每天都很多。景元宮先有七月眾人,後有潘與令狐兩大家族相繼入住,像孟風這樣從秦都府招募的雜役不少。
白日的時光很快過去,景元宮華燈初上,孟風停止了忙碌,換上一身幹淨衣裳,獨自坐在雜役的小屋裏沉思著。景元宮沒有人認識這樣的孟風,甚至整個秦都府都沒有人認識他,但他另外的兩個名字,不少人卻耳熟能詳——西日迦玢、懷夢。
他本依附於西南侯燕思道,燕思道死後,他改名換姓潛入了景元宮。本貌不驚人的他,換身衣裳就等同換了個身份,隻要留心不與令狐團圓照麵,就沒有人能認出他來,如今的雜役孟風就是當初故弄玄虛的懷夢和尚。
孟風,也就是西日迦玢很痛苦地思索著,為何事態會演變到如今的地步?按照他原本的計劃,西日雍傷重而死,西日玄灝順理成章繼承了帝位,那麼在改朝換代之際,他就能慫恿燕思道稱霸西秦,繼而與中原朝廷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燕思道一個雄赳赳的匹夫,竟然被一個黃毛丫頭屠了,並且這個黃毛丫頭還做到了他想做的事。他不得不重新看待令狐團圓,當年他雖然看出她聰明絕頂,卻不能肯定她真的會重返北源寺,取得《天一訣》。而她取得《天一訣》後,他也無法預料她是否會憑借這天地間最神秘的武學,成為武林第一人,最後顛覆大杲王朝。他已然把她的可能性估算到最大,那也要在若幹年之後,可令狐團圓卻叫他歎為觀止,以不足二十歲的年齡臻至武聖,更在此之後以一敵百,殺盡燕思道的精銳。她不僅擁有強悍的武力,還擁有絕不差於他的頭腦,更罕見的是,她對政治也有極為敏銳的嗅覺。
西日迦玢咬了咬牙,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半生將他人視作棋子,如今他卻成了令狐團圓棋盤上的棋子,且是微不足道隨時都會炮灰掉的棋子。他不甘心,那太不公平了,命運仿佛與他一直開著玩笑,每次給了他希望後,就掐滅了希望的光。他感到了無形的危機感,聰明如令狐團圓,肯定洞悉了他的心思。想起來就可恨,他假死離開北源寺後,暫時擱筆不繼續醜化西日雍和大杲王朝,就是怕令狐團圓察覺到他的存在,而後聯想到懷夢。從某個層麵上來看,他放下了他最強大的武器,卻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敗筆——他沒有機會了。
夜深了,風無影蹤,靜悄悄的景元宮一隅,西日迦玢點燃了廚房的幹柴,柴火在爐子裏跳動、閃耀,劈啪聲不時爆出。
“做夜宵啊?”另一位雜役問。
“有點餓。”西日迦玢笑了笑,在他的微笑中,問話的雜役歪倒身子躺到地上。
西日迦玢繼續添加柴火,爐膛裏很快詭異起來,紫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麵龐。就算是再平凡無奇的麵孔,被那樣的紫光照耀也會顯現奇彩,何況西日迦玢放下了白日裏的偽裝,冷酷而輕蔑的表情,與熾熱的火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紫色的煙霧冉冉上升,滿溢廚房後飄散了出去,它們就像一片片紫色的雲,恣意地在景元宮遊蕩起來。紫煙沒有酴醾香那麼歹毒,並不掠奪生命,隻令人失去抵抗力。西日迦玢站起了身,在爐膛前萌生了高過令狐團圓一等的良好感覺。不,他不要她的命,更不要景元宮裏所有人的命,他要的是她的力量、她的權勢,借助她的力量和權勢,他才能掌握和控製他一生所愛和所恨的大杲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