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時節,滿院梨花盛開,花白如雪,清香遠溢。王維和同僚丘為、皇甫冉在辦完公事之後,來到梨花樹下,看著怒放的梨花便提議同題即興吟詩。
王維回到案旁,風吹開窗簾子,他恰恰看到紛飛灑落的梨花,不由得吟道:
閑灑階邊草,輕隨箔外風。 黃鶯弄不足,銜入未央宮。
丘為聽完王維的吟唱,有感吟道:
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 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皇甫冉拍手稱讚,也作了一首:
巧解迎人笑,偏能亂蝶飛。 春風時入戶,幾片落朝衣。
梨花零落,如雪亂玉般灑落地麵,不再高高在上,而是與階邊的草為伴。王維在室內,公事之餘百無聊賴地依靠案幾,春風徐徐而入,時不時地拂開窗台的竹簾子,雪白的梨花紛紛入目,它們隨風飄灑,隨意自在。可這欣賞梨花飛舞的人,愜意中又帶著幾分孤寂,若不是有詩友相伴,獨獨看這梨花斷不是什麼美好的事。
院外清風陣陣,梨香四溢,一些“梨花”因得“黃鶯”的垂憐得以進入尊貴的未央宮,而有些隻能隨風散落階前,與野草青苔為伍,其中可作不遇之解。王維曾賦《不遇詠》並高呼“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知”。對於政事的不平,他敢高呼。可到了晚年,他最想的還是“濟人然後拂衣去”,歸隱山間田園。
上元元年(公元760年),王維時年五十九歲,在長安任給事中。是年夏,王維轉尚書右丞。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唐將李光弼和史思明戰於北邙山,史思明屢敗。是年三月,叛軍起內訌,史思明被其子史朝義殺害,史朝義繼位,內部離心屢被唐軍打敗。
這一年,六十歲的王維仍在長安任尚書右丞。初春時節,王維好友河南的尹嚴武來探訪他,王維賦詩《河南嚴尹弟見宿弊廬訪別人賦十韻》相贈。
王維年老多病,其弟王縉在蜀州任刺史仍未歸,他上《責躬薦弟表》請求削官歸隱田園,唯願王縉歸還長安。
在《責躬薦弟表》中,王維表明自身已是年老力衰,又回想起曾經陷於逆賊,不能殺身成仁。他在陷賊時就曾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夠再見聖朝,即願意出家修道。到如今,他得陛下垂憐,累次遷官至省閣右丞。可歲月荏苒,他已年老心昏,又想國之大體,為政本源,願削官歸田園,讓有才能的王縉回來為國效力。
最後,他用忠義、政績、才能、品德等各方麵來與王縉相比,突出王縉的能力,又想自身已垂暮,孤獨無子孫,唯有與王縉更相為命,唯恐一別隔黃泉。趁自己還未泯滅之前,令王縉歸來,使得魂魄有依,縱使將自身放歸田園也甘之如飴!
是年七月,王維卒,葬於輞川。他臨終之際,忽拿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友作別書數幅,以請親友多奉佛。
王維去世後,好友錢起在懷念他時曾作《故王維右丞堂前芍藥花開,淒然感懷》:
芍藥花開出舊欄,春衫掩淚再來看。 主人不在花長在,更勝青鬆守歲寒。
最悲的一句是“主人不在花長在,更勝青鬆守歲寒”。王維居輞川莊時,親手所植的芍藥,現在已花開爛漫。芍藥花開於晚春早夏時節,春百花凋零之際,它卻開得正好。
芍藥乃花中之相,品性高潔,有冰骨雪肌,在錢起眼裏,它更勝青鬆更能守住歲寒,以此來表達對王維的思念與敬仰愛戴之情。
王維已西乘仙鶴去,輞川莊的芍藥花年年開,仍眷睹花思人之情。
王維盛名於開元、天寶年間,被唐代宗譽為“天下文宗”,杜甫曾作《解悶》稱讚王維:
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漫寒藤。 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絕風流相國能。
王維詩歌風格清逸淡遠,雕雅而敦厚,覆蓋古今,被譽為“詩佛”,與“詩仙”李白及“詩聖”杜甫共聞名盛唐。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酬張少府》
《酬張少府》這首五言律詩是王維寫給好友張少府的酬答作品,在詩中他寫道“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這種清靜無為的心態正與他當時的生活息息相關,他寫過傲然豪氣的少年,寫過壯心滿懷的壯年,現如今是起句就寫晚年好靜。
人到晚年不是越發享受天倫之樂?可在王維眼裏,晚年的他就特別地喜愛清靜,長空月下,對飲三盞,不必再苦於人間萬事。
“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這種彈琴複長嘯的山林生活,王維過得很是愜意。山林鬆風徐徐而來,帶著滿山清輝,吹得衣袂半解,即使寬衣解帶在這山林深處也不必拘於禮節。迎風開懷,對月彈琴,心閑適而沉於自然物趣。
此時,朗月當空,鬆風月色相伴,你若是要問我關於人生窮通得失的道理,我便會高唱漁歌向著河浦深處去。
所謂的“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是主張“虛靜”說,他在自然禪理中,實現有限生命的無限超脫,這也是他的生存智慧。
這一生,走過多少路,遭遇多少傷心事,唯有遁入空門才能解脫。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歎白發》
詩中的“空門”指的是佛門,門佛有四大皆空,入了佛門方能破除心中的虛妄和偏執。王維生於奉佛家庭,後入長安考取功名,在仕途上也是坎坷沉浮,幾番起落,把政事上的不得意歸為他的傷心事。當然,人的一生哪裏隻有這一門傷心事呢。
王維早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母,到了晚年唯有弟王縉和其他親友陪伴著他這個白發蒼蒼的垂暮老人。對於人生所經曆的傷心事,王維選擇精心修禪來消解。就連他的詩歌創作風格也隨之發生變化,從清逸淡遠向敦厚沉實過度。早年王維的詩歌作品風格多樣,或是雕雅,或是清麗,或是健壯,不一而足,反而到了晚年創作逐漸減少,並發出“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的悲歎。
王維晚年歸隱奉佛時,也不忘蒼生疾苦,這就是“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之旨。
隱居輞川莊時,他苦行齋心,終日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時常在室內打坐,飯以鬆屑,焚起香爐看道書,直到燭光燃盡。年華早已冉冉逝去,而他的“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並非全然不關心世事,隻是奉佛緣故,心靈更多的是以佛法自勉。
王維一向喜歡和得道高僧來往,曾在長安時,熱情款待僧人,和他們談玄論道。“閑居靜坐”是王維的修禪方式,正所謂“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靜坐可以讓身心達到靜美的享受。
他曾把這種靜坐的禪意賦入山水詩中,用自然山水的寧靜之美來愉悅身心,王維曾於秋雨夜中抒懷,寫就《秋夜獨坐》: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白發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秋夜獨坐》又名《冬夜書懷》,王維在這首五言律詩中用禪意入詩,用語自然,出口圓湛。
那是一個秋末冬初的雨夜,王維獨自一人靜坐空堂。夜已二更,燭火昏黃中看到自己花白的兩鬢,不覺間歲月已蹉跎,苦苦思索則越發孤寂。
燭火閃爍,屋外夜雨滴答,想必山中的野果已經被秋雨打落。秋蟲拍打著翅膀輾轉飛入屋內避雨,案前的燈火有了秋蟲的身影。原來,草木昆蟲亦如人一般,都無法逃避四季輪回,歲月消逝。既然萬般自然,又何須一再悲鳴。
王維很多詩歌都字字入禪,如這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是微言中見妙語,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一般有禪意。
“白發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此句用典,典出《史記·封禪書》:漢武帝時,有方士欒大詭稱“黃金可成,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因此武帝封他為五利將軍。後均無效驗,被殺。詩中的“黃金”指的是道教煉丹術中一種仙藥,王維在詩中運用這個典故,旨在說明萬物皆有生與滅,唯有大自然才能永存。因此,人的白發既已生成,就難再變黑,況且煉丹服藥祈求長生不老本就是虛妄,隻是徒勞地嗟歎憂傷罷了。
如若想消除心中的傷心事和衰老疾病,唯有修習佛法這條道路可行。王維從情入理,寫人生的感慨,揭開長生不老的虛妄,並決心皈依佛門。
王維於秋雨夜中抒懷,詩語有獨處幽室傷懷處,是由夜雨情景所生,且詩尾聯說理婉而不傷,一氣作結,最是渾成。
王維常悲歎白發漸多,說起悲歎白發,他還有一首同題詩《歎白發》:
我年一何長,鬢發日已白。 俯仰天地間,能為幾時客。 悵惆故山雲,徘徊空日夕。 何事與時人,東城複南陌。
王維在晚年身心更皈依佛門,追尋著“無生”的禪理,他通過禪修來解脫這一生當中所遭遇過的傷心事,以求達到心境澄明,明心見性。並且,他把習得的禪修賦於詩中,詩與禪有了圓美的融合,實現人生的超脫。
可惜,再惜年華也阻止不了年老心衰,看著時光逐漸逝去,獨留他帶著傷心事走了。王維仙去之後,這天地間再也無人似他那般天機清妙。那如秋水芙蕖一般的人終究沒於曆史的雲煙中,泛起了一縷縷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