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少年說(1 / 2)

五一節到了,發篇古人文章與大家共勉!

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惡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苟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為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酒;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島;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老年人如秋後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瀦為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源。此老年與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啟超曰:人固有之,國亦宜然。

梁啟超曰:傷哉老大也。潯陽江頭琵琶婦,當明月繞船,楓葉瑟瑟,衾寒於鐵,似夢非夢之時,追想洛陽塵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宮南內,白發宮娥,一燈如穗,三五對坐,談開元、天寶間遺事,譜霓裳羽衣曲。青門種瓜人,左對孺人,顧弄孺子,憶候門似海珠履雜遝之盛事。拿破侖之流於厄蔑,阿剌飛之幽於錫蘭,與三兩監守吏或過訪之好事者,道當年短刀匹馬,馳騁中原,席卷歐洲,血戰海樓,一聲叱吒,萬國震恐之豐功偉烈,初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嗚呼,麵皴齒盡,白頭盈把,頹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鬱之外無心事,舍悲慘之外無天地,舍頹唐之外無日月,舍歎息之外無音聲,舍待死之外無事業。美人豪傑且然,而況於尋常碌碌者耶!生平親友,皆在墟墓,起居飲食,待命於人,今日且過,遑知他日,今年且過,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氣之事,未有甚於老大者。於此人也,而yu望以拏雲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挾山超海之意氣,能乎不能?

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漢武,若何之雄傑;漢唐來之文學,若何之隆盛;康乾間之武功,若何之烜赫!曆史家所鋪敘,詞章家所謳歌,何一非我國民少年時代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陳跡哉!而今頹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處處雀鼠盡,夜夜雞犬驚;十八省之土地財產,已為人懷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為人注籍之奴。豈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者耶?嗚呼!憑君莫話當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對,岌岌顧影;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國為待死之國,一國之民為待死之民,萬事付之奈何,一切憑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啟超曰: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問題也。如其老大也,則是中國為過去之國,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國,而今漸漸滅,他日之命運殆將盡也。如其非老大也,則是中國為未來之國,即地球上昔未現此國,而今漸發達,他日之前程且方長也。欲斷今日之中國為老大耶,為少年耶?則不可不先明“國”字之意義。夫國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於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製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國也,自百年以來也。完全成立者,壯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漸進於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斷之曰:歐洲列邦在今日為壯年國,而我中國在今日為少年國。

夫古昔之中國者,雖有國之名,而未成國之形也,或為家族之國,或為酋長之國,或為諸侯封建之國,或為一王專製之國。雖種類不一,要之,其於國家之體質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嬰兒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體之一二官支,先行長成,此外則全體雖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為胚胎時代,殷周之際為乳哺時代,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為童子時代,逐漸發達,而今乃始將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長成所以若是之遲者,則曆代之民賊有窒其生機者也。譬猶童年多病,轉類老態,或且疑其死期之將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過去之謂,而未來之謂也。

且我中國疇昔,豈嚐有國家哉?不過有朝廷耳。我黃帝子孫,聚族而居,立於此地球之上者既數千年,而問其國之為何名,則無有也。夫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者,則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朝有朝之老少,國有國之老少,朝與國既異物,則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為國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時代也。幽、厲、桓、赧,則其老年時代也;高、文、景、武,漢朝之少年時代也,元、平、桓、靈,則其老年時代也。自餘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謂為一朝廷之老也則可,謂為一國之老也則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猶一人之老且死也,於吾所謂中國者何與焉?然則吾中國者,前此尚未出現於世界,而今乃始萌芽雲爾。天地大矣,前途遼矣,美哉,我少年中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