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2 / 3)

作一棵樹,本分就是安靜,呆立著,像做著一場永世安眠的夢。

在夢裏我會回憶起童年,那時我還是一顆種子,圓圓的腦袋、圍著一圈薄薄的、青俏的飛膜,風一吹就搖搖擺擺,恨不能飛到天之涯海之角去。

某天,一雙溫柔的手把我剝出來,叫堅硬的鳥喙啄開我的殼。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守護這座魔法森林罷。”

我住到泥土裏,很容易就發芽了。那時我還是棵樹苗,不是樹人。

那時我身邊有成千上萬棵樹苗,托了魔咒的福,一夕長成,鬱鬱樹冠結在一起,陽光再也照不進來,苔蘚慢慢在我們樹幹上滋生。

我不記得阿魯特是什麼時候來的,當年幼小得連話都說不清呢,現在則每每話癆得我都想拿他燒一鍋蜥蜴湯。

並且他還有了女朋友,是一片極纖秀的蛛網,某天忽然跑了,害得阿魯特害起相思,到今天,終於也跑了,留下我一個在林子裏,作著夢,打發時間。

夢裏我似乎丟失了某個片段,還沒回憶起來,就被煙味嗆醒。

林外濃濃的煙,有人在放火。誰?

我決定出去看看。

不知多少年沒挪動,我的腳都鏽在了地裏,很辛苦才拔出來,慢慢挪到林子邊緣。

那些放火的人還沒走,也沒有一點要把火熄掉的意思。看到我出來,大叫“妖怪”,並四散逃竄。他們都是普通人類。我舉目四顧,想找到一個可以交流的理智魔法師,可惜沒找到,隻能默默的掃起地上沙土,把火焰蓋滅。

魔法森林裏的樹不怕火,但怕煙。我走過來時一路聽見能力較弱的小樹們痛苦嗆咳不已,這些笨蛋人類難道沒聽到嗎?

“你!”有個穿著銀盔銀甲、騎著雪鬃馬、臉蛋漂亮得可以裱起來作壁畫的男人,乍著膽子打馬向我過來:“你樹洞裏是我的鳥?”

我低頭看了看,樹洞裏烏鴉的屍體,因為掃沙土的動作而滑到了洞口。

我不知道這是他的鳥。我對他的鳥沒興趣。我要回去睡覺了。

“等一等!”男人追在我背後大叫,“你把那姑娘怎麼了?!”

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一步一步走回林子,煙漸漸散了,那些人類有一段時間不敢再生火了吧?樹們,別擔心,我們安全了,雖然……為什麼周邊六國的魔法師、魔女,都會放任這些普通人類來魔法森林邊胡鬧呢?我心裏很不踏實。

一隻烏鴉從林子的另一邊飛過來,阿魯特!阿魯特你終於回來了,在外麵沒有受傷吧?你帶回你的蛛網小女友了麼?

我的問題還沒問出口,也不必出口了。阿魯特變的烏鴉筆直飛向我,落在我懷裏,死了,化回原形,是阿魯特的一條尾巴。

我木立了一會兒,嘩啦啦往它來的方向走,此生都沒有走得這麼急過,不知折斷了多少根須和枝葉,折斷又有什麼關係!

阿魯特這個家夥,全憑我可憐它度它一口靈力,才能在林子深處存活,它有什麼本事,居然能把自己的尾巴變成烏鴉?它遣尾巴飛回來找我,是想告訴我什麼事嗎?又是誰把尾巴鴉打落?

我嘩啦啦的追過去,想逮住那個凶手。一路走得順暢,我肯定沒有接近森林的中心。中心的禁咒,是連我這個高齡的樹人都對付不了的。

我太晚才察覺到,周圍的植物漸漸失去光彩、失去歡喜或悲歎的能力,成為普通植物。森林的魔力與禁咒,都漸漸崩壞,而我已經站在森林的中心。

我的麵前有個人,頭發長得像瀑布、白得像冰雪,背對著我,抬起手臂,慢慢把頭發攏起,手臂線條優美得有如魔咒。

這座森林的存在,就是為了他嗎?傳說中當年魔法七國中慧國的國王,能耐超群,冰國女王設下整整一座森林,才困住他,吞並了慧國的國土。

聽說他的美麗與驕傲舉世無雙,視他人性命如草芥。

我的根釘在了地上,一步都走不動。尾巴鴉是從他的方向飛來,像脆弱的稻草一樣被折斷。

他攏好了頭發,轉過身,夜幕一般幽深的鬥篷在刹那間遮住了他的全身。他袖子動了動,烏鴉的屍體從我樹洞裏飄了出來,浮在他的麵前。慧王看了一眼:“果然死了。”手沒有任何動作,地上裂開個洞,烏鴉屍體落進去,地又合上了。他道:“你總算為你主人出過力,安息吧。”

我猜他把這隻烏鴉當作他剛剛殺死的尾巴鴉了。

慧王接著問我:“你知道這隻烏鴉是誰的屬下?竟不惜生命直闖進來,解除了我禁錮。”

我不知道。我還要問他呢!阿魯特的尾巴是破他禁錮而死,那他知道阿魯特在哪裏嗎?

“真是奇怪啊……替我解除禁錮,卻不留下任何線索。”他仰起頭,似乎很疑難。

看來他是不知道了。這裏不宜久留,我打算悄悄的溜走。

“你,”他轉向我,“小樹人,好歹也在林中守了我一遭,就繼續陪伴我,算是個紀念吧。”口氣如同恩賜。

我的身體已經開始縮小、縮小,拜他的法力所賜,一直縮得隻有手掌那麼大,慧王讓我坐在他鬥篷的帽沿。

他冰雪般晶瑩的發梢挨在我身邊,帶給我凜然寒意。我連抗議的機會都沒有,他已經舉步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