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三公子大是點頭,持杯一飲而盡,就扶了頭慢慢倒向桌上去。風打著窗紙。決絕笑道:“噯喲,醉了。”起身去扶,擦過原歌身邊時,袖口輕揚,拂過原歌的袖子,原歌但覺一小片東西塞進他的手裏。她眼波像化了冰的春水,在他臉上一掃、離開。指尖相觸又分離。她的手指冰冷光致。
這是什麼意思?原歌愣著,尹三公子又抬起頭來:“我沒醉!”決絕笑笑:“醉不醉,也都要歸家。”便呼小二來,結了帳,終於各自回去。原歌的手在袖中一直藏著緊緊的,指節緊張得幾乎麻木了,走到偏僻地方時,打開拳頭,見掌心是張小小的紙箋,桃花浸水般的顏色,上寫:“如巷盡頭是妾家。”
什麼意思呢,到底?難道她早知道他要與她相遇,事先寫好了,約他去找她嗎?原歌想來想去,無有頭緒,向姐姐回報時,也沒敢說老實話,隻道:“沒見姐夫身邊有什麼特別的女子呀。姐姐不用擔心。”
他姐姐半信半不信的,倒沒深問下去。一邊姐夫已啟程上京。原歌又到秦淮河畔,細細查訪,果然問出來,有個巷子叫如巷,便一路尋過去,越行越深,明明是巷子,怎麼漸漸的周圍牆垣都隱去了,身邊但見楊柳堆煙、蘭露淒淒、草色連綿?原歌當自己迷了路,忽見樹後挑出芳幟:決絕居。轉過去,便見蒼鬆偃蓋、屋宇軒昂,好個居所。門前侍立著兩個墨衣女童,早迎著他道:“這位公子,您在這裏作甚?”原歌猶豫著取出那張小紙箋:“敢問這裏是否如巷的……”“正是。”女童們淡然將箋接過,“公子既有姑娘的請箋,請入內。”
原來,這不過是她的請箋啊。隨身帶著,見了誰都能給一張嗎?原歌心中酸澀,幾乎想回頭就走,但終於還是舉步入內。
裏頭是好生清致的所在,看不足那些竹遮回廊、說不盡那些綠映芳徑,原歌自己家中園子也算收拾得好,看了這裏,仍覺心下一清,飄飄然竟有出世之意。
抹過一大叢夫子鬆,見座小樓,兩邊四扇暗桐子窗,中間樓門垂著細密朱紅簾子。女童掀起簾子,請原歌進屋。裏頭雅潔素淨,嵌雲石麵的矮幾子,放個古銅香爐花瓶,對過隔一扇雲母片的屏風,露半張黑絨底子醉海棠葉的美人榻,有青色的衣角覆在上麵。
原歌見著那個衣角,心已狂跳起來。便聽決絕的聲音道:“飲花茶麼?”原歌不知她在跟何人說話,猶豫著止步。決絕在屏風後歎道:“癡兒,這裏除了你,更有誰?你怎的不答言。”
原歌這才知道決絕是孤身在等他,心下頓時歡喜。給她罵一聲“癡兒”,竟比受先生表揚一句還歡喜,正了正衣冠,快步進去,見決絕一身天青的袍子,斜倚在榻邊,頭發沒挽、那麼漫不經心的披下來,益襯出一雙眉眼,瞄著他,似笑非笑,端的勾魂攝魄。
室內香煙嫋嫋,墨衣女童們像花中的小妖精般忙碌端上茶點、又離開。決絕招他近前,指尖勾著他的衣袂,氣息輕輕吹:“秦少爺……您肖虎,怎的麵容這般年少俊俏?”
肖虎?原歌疑惑著:“不,我肖羊啊。”決絕眉心一緊:“你不是秦家公子?”“我是!可——可我肖羊。我二哥肖虎。”原歌回答。
決絕臉上的撩人媚色全然褪去,振衣而起道:“叫你二哥來。”見到原歌茫然的眼神,口氣稍微放軟一點,“我久聞他畫技出神入化,想請他為我畫一幅肖像。”
“哦。原來他——可是他……他不太那個……”原歌還沒有反應過來,訥訥的不知該怎麼說。
“我知道。他是個正道人,絕不肯替煙花女子畫像。”決絕唇角冷冷的翹起來一點,“可是你不是為了你姐姐才來找我的嗎?”
“呃?”
“尹三公子當我是個憂國憂民的奇女子,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說好這次上京回來要迎我入門。那你姐姐可能會被我害得很慘呢!所以你們若還有手足之情,何不好好奉承我?”決絕笑著,眼中一絲溫度也沒有,“隻要一幅畫。之後我就答應離開。”
二
原歌終於把二哥原曲領到了決絕麵前。原曲見決絕時,眼神亮起來一點,是驚豔的,但口氣依然厭惡:“以別人的丈夫來要挾,這樣做太無恥了。”
決絕側著頭,虎須葛蒲葉子的影子落在她臉上。她像是某種玉器,精致、脆弱,細膩。“……人生轉瞬即逝,若能借原二公子的手留下一紙痕跡,做點什麼事也像是值得的。”聲音婉轉如玉鳴,任什麼男人聽了都會動心吧?原歌看到二哥的眼睛垂下去。
“——那麼,可以把原小公子送回去了。”決絕轉頭說。墨衣女童們像小傀儡一般碎步過來,執行命令。原歌隻能離開。轉過夫子鬆,忽聽一聲叫喚:“原公子!”回頭,見決絕從枝葉中探頭道:“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了,不要再回來,明白嗎?”語氣斬截。原歌的心悄無聲息斷成碎片。
原曲從此開始替決絕作畫,但一次都不曾留夜。不管何時去,日落前後必定回來。每次回來,原歌都能在他身上聞見特殊的香韻,像水波流動、草木黃昏。“有一天,你會與她同宿嗎?”原歌問。
“你在說什麼!我們怎可與那種、那種人盡可夫、心思陰險的女子同宿!”原曲憤慨道。原歌看著他。從小起,二哥就是這麼有原則的人。但原歌自己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原則有多麼脆弱。一個黃昏,原曲沒有回來時,原歌便悄悄去了如巷盡頭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