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石精(3)(3 / 3)

然而我總要再給她一次機會。

我道:“師父,我想喝酒。”

這是很容易完成的心願,師父欣慰點頭:“好孩子,給你嚐嚐世上最好的酒。”宮人很快拿來了,金壺玉盞,盛的卻是從前貴妃埋的那酒。我奇道:“咦,難道不該是邵家香言?”師父頓時失笑:“傻孩子,村酒怎能比這貴妃酒?你且嚐嚐!我包你愛上這酒味呢!”眼神中有熾熱的光芒。閑雲野鶴是她的偽裝,獨愛村酒也不過是她的偽裝。我原以為能欣賞香言酒的人,心底總還有一點可取之處,而今才知,錯了,錯了。

師父沒有品出來,邵氏香言,料取當地桃花、當地泉。那桃花是千年前霞上仙子為人所負,哭出血來,血染桃根開出的花;那泉水是萬年成卵、萬年破殼、萬年混沌、萬年方吐氣破雲的神龍,殼恰還在將破未破的時分,蟄伏於地底,滋養出的泉水。樁樁巧合,合成此酒,委實的踏遍大江南北再喝不到,豈是那宮裏香料堆出的“酒”,埋過幾年所能比肩。函鶯雖不知仙子與神龍,那天飲香言時,眼神裏卻有真的驚豔,想必才是懂酒人罷?卻也遲了。酒不至,人已逝,萬般皆遲!

我捧金壺,飲宮酒,不覺大醉。史書記載:“……當是時,主誅異己,血滿京都。市井阿奇大醉三日,化為石甌,可容十升量,酒滿而溢。主令擊之,石甌粉碎,阿奇不複回。或雲,阿奇石精也,怨悵於主,故刻物自替,實則棄主而去。自是,主忽忽若失。”

這是本野史。我捧讀它,已是十年之後。這樣的野史都能流傳出來,是師父太忙了,顧不上封鎖。朝中又有新的傾軋,聽說她支持得很累。那是她選的道路,大約她無法後悔。

至於我,野史中有一句說對了,我是妖精。師父把人類的女孩打扮成妖精,可我,實實在在是石鑿子成的精。所以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寧王。所以我能從大牢裏逃出來、又從師父眼皮子底下逃脫。逃脫宮廷之後,我回到我的老巢,比從前刻石屋的那個山頭更高遠。再凜厲的山風,也吹不出這山頭的迷霧。這是徹底隔絕於人間的所在。我回去,立刻有好幾隻天鵝、山魈什麼的,搖搖擺擺過來跟我打招呼。它們是活的,卻沒有生命,因為它們是我刻的。我早就刻物能活,卻從來不懂得,什麼是生命?我自己都隻是半吊子的妖精,不懂得構成生命的要素是什麼?那些靈動的、飛揚的、掙紮的、痛苦的,都是什麼?諸般不懂,隻好叫它們愚昧的搖搖擺擺活著算數。

我聽說,要懂得生命,必須要懂得人類。那麼多妖精,在人間不小心露出形跡,被人類殘殺了,可它們還是前仆後繼模仿人形、往人間去,於是終於,我也去了。在山腳,遇到個想要孩子的、戰亂中被迫得精神恍惚的婦人,就隨她去人間,遇著那清美女子,蒙她肯收我為徒兒,我夢想有一天,她在我協助下得道成仙,而我隨之可登仙籍,成就一段佳話,誰知……她另有選擇。

拜這次曆練所賜,我對生命到底了解得多了些,成功給自己刻了個母親,她溫柔細膩;又給自己刻了個師父,她豁達高遠。山中小日子,儼然美滿,但有一個人,我始終無法刻。

我一次次懷想,那雙黝黑而濕潤的眼睛,血色中微微的笑了起來:“……這就好了。”

我並不覺得好。我可以再與人看花,看過一場又一場韶華,但韶華中,卻再也沒有她。

我終於逃離那完美的母親和師父,逃離那個山頭,重新踏遍人間,選了一塊又一塊石材,摩挲出一縷又一縷線條,刻了又亂、刻了又亂,總不成型。我怕刻出一個女孩子,跟瑟一點都不像,沒她那麼傻、沒她那麼古怪;我怕刻出一個女孩子,跟瑟太過相像,用她那樣細碎的笑容,讓我心口發痛。

如果有一天,我石鑿子的心胸真的因為這份疼痛炸裂而死,瑟,你告訴我,誰能讓我像你一樣笑著說出:“就好了?”

冰冷石頭上凝著夜露的眼淚,微妙如香言滋味,我悲哀的想,我懂得了那麼多,可到底,怕是永遠無法懂得人類。

阿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