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我百無聊賴地在外麵閑逛,認為小H還在睡夢中。我看見我們的圖書館就像一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鴨蛋,而走近看時,我發現蛋殼上布滿細密的、水波一樣的紋路。當人們把書籍從地球上永遠地驅逐之後,竟然還有人挖空心思為它設計一個形狀奇特的匣子,其優美的弧度可以媲美聖彼得大教堂的完美拱頂!
圖書館的館門緊閉,我想到自從我們來到這裏、把書按照轉移之前的歸類胡亂堆在架子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走進去過。這就好像一個人不願意看過去的物品,害怕觸碰到回憶,想到某些失去的親愛一樣。但我想到,這似乎也關係到勇氣的問題。如果我承認經曆了這次劫難,我已經愛上了我的職責,並且堅持擔負起這個職責,那我就不應該娘娘腔地躲來躲去,而任由幸存下來的老朋友們無人照顧,七零八亂地躺在架子上忍受侮辱。而且,我為什麼裝作好像我和小H一樣痛心呢?如果有個人痛苦得十天半月爬不起來,那個人絕對是他而不是我。所以,我應該是那個首先投入工作的人。
我推門走進去,寬敞的圖書館裏光線明亮,但十分陰涼。彩繪的大理石地板光滑而熠熠生輝,在狹長的通道和高大負重的書架之間,有雕刻著精美圖案的乳白色廊柱,它們的底座就像玉石一樣溫潤。我驚訝地發現,這個圖書館就像佛羅倫薩的聖母百花大教堂一樣神聖典雅,仿佛沐浴在聖母美好平和的目光之下。我慢慢加快腳步,向通道的最末端走去,準備從後向前地進行整理工作。但在倒數第三排書架的左側,我看到小H正穿著晨衣、頭發蓬亂地朝我尷尬微笑。他向我晃了晃手裏拿著的一本書,含混地說道:“不知道是哪個笨蛋,把這本《海邊的卡夫卡》當成卡夫卡的傳記了,真讓人受不了……”我冷淡地說:“是啊,不過總好過有人邋遢得像剛和女人廝混過一樣,卻在這個神聖的地方大發議論。”小H做作地大笑,他說:“你剛才提到和女人廝混,不瞞你說,剛才我確實曾動過邪念,這些廊柱上的女人雕像太美麗了,你看了嗎?有時候聖潔和邪惡竟然相互依存。一個人看見美羅島上的維納斯或者特洛伊的海倫,難道不想拚死占為己有嗎?於是,占有的欲望 - 這邪惡的東西,以及由此而生的憤怒、鮮血、屠殺不都產生了嗎?如果沒有夏娃的美麗和純真,蘋果的誘惑又算什麼?在耶穌誕生的時候,希律殺死了多少個嬰兒?難道人類的救贖者不是浸泡在別的孩子的鮮血裏降生的嗎?在《以賽亞書》裏寫道‘在曠野裏有人聲喊著‘修直主的路,鋪平他的道’,為什麼要在漆黑、荒蕪的曠野裏?因為最光明的道路必須出自險惡之地,還有,魔鬼為何在險惡的沼澤裏誘惑耶穌……”
我打斷他說:“我知道有的人容易激動得失控,並且喜愛嘮嘮叨叨地抒情,但是沒想到已經達到這個地步。我希望你不要轉移重點,把自己對女人的邪念和耶穌基督的道路相提並論。而且,出於險惡之地的道路乃是為了最終將人引向光明,誕生於罪惡世界中的嬰孩是為了止息罪惡。聖潔的美通常具有戰勝、感化邪惡的力量。”
在這一番相互調侃的對話之後,小H不再為他的秘密行動而尷尬了。他走過來神秘兮兮地拍拍我的肩膀,問:“拜托你老弟不要模仿傳教士的口氣和我說話,難道你不想看看是哪些雕像使得我產生邪念嗎?”接下來的時間,我們用了相當長的時間研究廊柱上的雕塑和地板上的彩繪畫像。
後來,我們一起整理圖書。其間發生了一次爭執,原因是小H堅持把古典詩人荷馬和維吉爾遠遠隔離,而在我看來這兩位年代相差不遠的詩人完全可以互不幹擾地呆在古典詩歌的架子上。小H一開始不願意解釋,但最後他無能為力地說:“你難道不知道,古羅馬人是特洛伊人的後代,因此,維吉爾筆下的英雄一定受不了那些摧毀特洛伊城的古希臘英雄。在《神曲》裏,但丁清楚地寫明他在奧德賽那兒受了冷遇,況且他還隻是一個詩人。”我對此不屑一顧,我說如果荷馬的英雄要和維吉爾的英雄在書架上再打一仗,那就讓他們打好啦,因為照這種婆婆媽媽的理由,我就得把孟子和荀子也隔離開,不然他們也會吵翻天,如果我們考慮所有作者之間的爭執和恩怨,甚至還要考慮作者和人物、人物和人物的恩怨,那我們到死也整理不完這些書。最後,他對我讓步了,因為在瞞著我偷偷整理書籍這件事上,我畢竟沒有和他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