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局對整個空中圖書館的規劃當中,最沒有被嚴謹思考的一個環節應該是食物的環節。我們每天幾乎都在吃同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塞滿瓶瓶罐罐,份量大得好像生活在這兒的不是圖書管理員,而是兩頭關在籠子裏的野獸。而我們對付這種歧視的方法也很簡單,把大部分食物埋在樹根底下。樹顯然喜歡吃油膩的東西,因此它們的生長速度驚人,而我們消瘦的速度也同樣驚人,以至於最後我們發現對方都伶俐得像猴子。而且,我們竟能迅速地在樹上爬上爬下,不隻是為了采摘水果,而是把坐在寬闊涼爽的樹蔭裏看看落日或雲層的變化當作一種休息。
坐在這裏看雲層可以讓我們追憶在地球上看天空的樣子。不過,地球人在雲層的下麵朝上看,我們卻明白自己是在雲層的上麵朝下看。雲端顯然離我們更近,有時候它們就像潔白的大花一樣突然開放,花瓣無限伸展,把我們包攏起來。我們被它托浮起來,感覺到這個小星球正在往遠處漂移。這樣像神仙一樣過了一陣子,我驚覺羽翼消失了,自己渾身濕透地坐在樹上。於是,我跳下樹,對著飄走的雲狠狠罵幾句。
這些日子,圖書館裏被我們整理得像一麵光可鑒人的鏡子。除了繼續閱讀小H拋過來的書,以及在意見分歧時故意大喊大叫地吵鬧一番、以打破星球上的沉寂之外,我生活得就像個農夫、園丁或習慣在樹上發呆的猴子。
在圖書館最裏麵、靠右邊的第三個窗戶下麵,有一個小小的藍色按鈕,通過這個,我們可以和地球那邊的聯絡員通話。我們誰也沒有心情和那邊通話。但這一天,我有點兒百無聊賴,希望和那邊開個玩笑。我按下按鈕,故作冷靜地說:“這裏是空中圖書館,給我們送一個女人來。”短暫而讓人緊張的寂靜之後,我聽見一個像蜜蜂一樣嗡嗡的聲音說:“收到,收到。”接著又恢複了寂靜。
熱氣球降臨的那一天,我正坐在樹下看書。是我看見那個東西越來越清晰,於是我大聲呼喊小H,他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我們兩個一起往停靠台那邊跑去。氣球降落了,一個穿得也像鼓囊囊的氣球的女人從上麵跳下來,她招呼我們去幫她拿行李 - 一個手提包和一個箱子。後來,她告訴我們,她是第一個被允許來到空中圖書館的參觀者。我們的管理者已經決定開放空中圖書館給地球遊客,大家都很興奮,尤其是孩子們。至於為什麼她是首位被批準的實驗參觀者,她很神氣地說,這是因為她喜愛閱讀,這個優勢是別的申請人所不具備的。“在我的箱子裏頭就放了兩本書,我旅行的時候總愛帶著書。”
對於開放圖書館給地球遊客這件事,我和小H隻能生悶氣。誰也沒有通知我們,沒有任何人問我們的意見,我們隻是圖書館的看護者,從來都不是所有者。但這個女人的到來,多少衝淡了這種鬱悶。
她的確愛閱讀,但如果讓她講一下她讀了什麼,那必定是一團混亂。她好像故意東扯西拉,她具有把一個整體拆散,弄得七零八落、找不到頭緒的本事。小H堅持說,這並不代表她沒有體會到真意,這隻是表達的問題。我則比較嚴厲,每當我聽到她的那些淩亂描述時,我就忍不住露出笑意,我感到漫天飛舞著不知所終的羽毛,長的、短的、翅膀尖上的硬翎,屁股處的茸毛,黑色的、黃色的、綠色的、帶有條紋和暗花的,鳥兒的、雞們的、火雞們的、鴕鳥們的……我隻能頭腦發暈地找個借口中途告退,留下小H目瞪口呆、迷茫而執著地繼續聆聽。一個極為有序的人就這樣被極為混亂的人俘虜了。
但這個乘熱氣球降臨的夏娃是迷人的,我雖然總在她的談論中頭痛退出,但我還是不斷地去尋找重新聆聽的折磨。她沒有走的意思,我們就在圖書館的一角給她用幾個書架圍成一個臨時的房間。
在這期間,小H依照他所構思的一套勾引女性的路線進行閱讀。例如,他和她在一起時閱讀的第一本書竟然是賈德?戴蒙的《槍炮、病菌和鋼鐵》。我想這個名字本身就非常雄性,帶有某種暗示意味。小H告訴我選擇此書的原因是,一開始不能露出任何鋒芒,要選擇中性的讀物,色調剛硬,這本以生物學原理解讀殖民曆史的書帶有恰到好處的、人類學的中性意味,不多也不少,足夠顯示一個人的博學興趣,又不像哲學那樣使人懷疑你故意掉書袋擺架子。小H說,一開始尤其不能選擇詩歌,那會給人留下多愁善感又善變花心的初始印象。第二階段,小H選擇了小說,他說在證明了自己是個對各方麵都感興趣的求知者之後,也要恰當地表現出藝術和靈性的一麵。但他絕不選擇那些赫赫有名、過於經典的作品,尤其不能選那些描繪女性、催人淚下的小說,也絕對不能選擇女性們不感興趣的作家如君特格拉斯或曼。因此,他保持著低調姿態閱讀的是一本出自名家的不怎麼有名的作品 – 福樓拜的《三故事》。這本書必將引起夏娃的注意。在幾本小說之後,他把手伸到了哲學書的書架上,但他絕對不先去碰柏拉圖或亞裏士多德,更要遠離康德或羅素這種人,他隻是隨手翻看了一本尼采的不太為人所知的《朝霞》。當最終來到詩歌這一高潮部分時,他首先選擇了亞力山卓,在一個沉悶午後的聊天中,他才無意中透露出自己曾熟讀聶魯達的情詩,還即興朗誦了帕斯捷爾納克那首至為感人的《屋子裏不會再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