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說這孩子美麗是不夠的。更確切地說,他美麗得怪異、令人難以置信。他母親看見他第一眼就暈過去了:這孩子沒有肉身,他是一塊人形的水晶,包括他的頭發、眼睛、指甲……好像曾經有一把最靈活尖削的刻刀在這水晶上雕琢出哪怕是最細微的線條。他安靜地從母親的腹部滑落下來,在沒有別人在場的一個午後。他沒有像其他孩童一樣啼哭,隻是靜靜地躺在昏厥過去的母親身邊,透明而柔和。
當他的母親醒來的時候,她看到這個水晶的嬰孩安靜地躺在藤床上,睜著眼睛。他是如此的美麗,卻又令她難以置信。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孩子和她自己有任何的關係,好像別人將這個東西放在了她的肚子裏,好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她又恐慌又茫然,突然,她哭叫著跑到院子裏,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字。她的呼喊很快通過一張又一張的嘴傳遍了小鎮,正在某個雜貨店搬運貨物的丈夫就一路跑回了家。到了傍晚,他們的屋子和院子擠滿了人。有人高聲談論著這個小鎮有史以來發生過的奇怪的事情,有人在打聽著嬰孩的樣子,有人端著飯碗、睜大眼睛傾聽著。聚在一起商談的老人們對於這奇異孩童的由來一籌莫展,隻能確定這是件史無前例的怪事。可這男孩實在美麗,他的非人間的美麗使那些能夠擠到床前看見他的人一時間沉默無語。一直到深夜,人們才肯散去。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鎮上的人樂此不疲地去觀看這個水晶孩童,很多人走了又來。對於一些清閑的婦女和兒童來講,去看水晶男孩幾乎已經變得像清晨把家禽從籠子裏放出來、午後吃一片蛋糕、晚飯後到鎮街上找人閑聊一樣日常而自然。她們挽著手,走著、讚賞著,眼睛忍不住往天空或是遠處望去。然而,一天又一天過去,這些非同尋常的人群也慢慢稀疏了。
季節已從夏天轉向初秋,涼風裏偶爾裹挾著幾片斜落的葉子。他的父母看他時,眼裏仍然充滿著茫然和不信任。這個孩子和他們看不出一點關係,更不像是他們血肉之軀的結晶,他不知從哪裏來,突兀地降臨在他們家。女人一再說起她竟然沒有感到分娩的痛苦,他就那樣自己從她身體裏滑落下來。她一再向別的女人說起這一點,帶著煩惱和困惑的神情,好像沒有經曆到生育的痛苦乃是她最大的遺憾。但她還是把母乳奉獻給這個陌生的孩子。當他用他涼絲絲的嘴吸吮她的乳頭時,她似乎能隱隱感覺到什麼,就將他抱得緊一些。但她的手臂很快又鬆開了,他的美麗顯然令她害怕。她把他放回到藤床上,自己坐在床邊發呆。然而女人還是堅強的,有一天她終於決定這就是她的孩子,並且親吻了他。而他的父親在大部分時間避免看到他,他有些害怕,甚至暗地裏有些恨他,因為他懷疑這個孩子奪走了他真正的孩子,一個可能會非常像他的活潑的孩子。當人們來來往往進出他的家,他感到侮辱,沒有人相信這是他的孩子,他自己也不信。
可是一個老人偶爾回憶起的故事改變了做父親的對待這孩子的態度,悄悄地抹去了他的敵意,使他決心接受作為父親的責任,接受上天所賦予的命運。老人回憶起的故事來自於他許多年前讀過的一本書,故事裏有一個處女懷孕了,那個孩子跟別的男人沒有任何關係,他是神的孩子,神使那個女人生下了一個非人間的男孩,來拯救世人。老人所講述的故事在鎮上流傳,人們從那裏揣測著模模糊糊的啟示。男孩的美麗與人們印象中的怪胎和妖孽無法對應,那麼說他是神送來的似乎更為合理。但是這小鎮向來安穩,人們認為他們並不需要救贖。也許神會賜予財富和豐收,這是隱藏在每個人心裏的秘而不宣的願望。孩子的父親因為這隱密的願望而受到人們的尊敬和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