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鴛湖煙水散人著
《珍珠舶》序
客有遠方來者,其舶中所載,凡珊瑚玳瑁夜光木難之珍,璀璨陸離,靡不畢備。故以寶之多者,稱為上客。至於小說家,搜羅閭巷異聞,一切可驚可愕,可欣可怖之事,罔不曲描細敘,點綴成帙。俾觀者娛目,聞者快心,則與遠客販寶何異。此予《珍珠舶》之所以作也。
乃論者猶謂:“俚談瑣語,文不雅馴,鑿空架奇,事無確據。”嗚呼,則亦未知斯編實有針世砭俗之意矣!是何異於黃鵠雲飛,而弋者猶盱衡於林藪;徵弦響變,而聽者徒擊節於宮。殊不知天下有正史,亦必有野史。正史者,紀千古政治之得失;野史者,述一時民間之盛衰。譬之於《詩》,正史為《雅》、《頌》,而野史則《國風》也。故夫翻雲覆雨年老寂寥,則訂交烏可不慎;十載埋頭,一朝釋褐,則際遇各自有時。他如鬼附人船,生諧死偶,實鬼神之變幻;夜晤洞庭,詩傳燕翼,乃伉儷之奇緣。至若遇魅影於花前,則端己者豈不生疑?敲木魚於月下,則佞僧者可以為鑒。凡此種種,皆出於耳目見聞,鑿鑿可據,豈徒效空中樓閣,而為子虛烏有先生者哉!然則買舡所載,不過珊瑚玳瑁夜光木難,僅足供人耳目之玩而已。若夫餘之所傳,實堪警世,故不欲自秘而登諸梨棗。世之君子,諒不有按劍斯編者矣。
鴛湖煙水散人自題於虎丘精舍
卷一
第一回真結義趙大郎托妻寄母
詩曰:
誰雲結交易,結交苦不深。
結金罕結義,結麵難結心。
羊左久不作,範張莫望今。
平時酒肉眼不白,才遇孔方心便黑。
紛紛翻覆似波瀾,多少良朋變仇敵。
請君滿泛手中觴,聽我新編暢胸臆。
這一首詩,是說那人心叵測,交友最難。蓋因朋友列在五倫之一,無論士農工商,以類相從,少不得各自有個相與的朋友。隻是古道日非,人情澆薄。那仗義疏財,慨然諾急患難的絕少,以黃金多寡,為交誼淺深的最多。所以富貴與富貴交則終,富貴與貧賤交則不終。先富貴而後貧賤,則亦不終。當其顯達與殷厚相等,則意氣類洽,把臂訂盟,以為同胞,始可擬管鮑不足尚也。及至事變臨事,一朝顛沛,休指望赤膽相扶,就把那臉兒翻轉,視如陌路,甚而惟恐禍害牽連,逢人推說從來不曾相識,這也還算是厚道的了。每見今世險刻之徒,往往乘友落難,陽為排解,陰實從中取利,更或假意說盟說誓,專等墮入局中,即便下手,有田產則利其膏腴,有妻妾則亂其閨閣。交道至此,豈不深可痛惜。所以昔賢曾有翟公署門、朱穆著絕交之論。還有一個杜工部,在長安時,每為舊交所薄,做下古體一章雲:
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據著這首詩意,可見人情惡薄,交誼鮮終,自古迄今,大都如此。然雖是這般說,難道世間,果然沒有一個言必信,行必果,重義輕財,有肝膽的真丈夫麼?隻因損友多,益友少,與人相處,也要察其賢否,方可定交。決不宜輕信受欺,以致厚始隙終,噬臍莫及。
近今有一少年,也隻為一時誤信,結交匪類,惹來夫妻子母分離,身陷囹圄,幾乎性命不保。
這段話文,出在鬆江府華亭縣,有一人姓趙,名相,號喚君甫。在十二歲上,父即見背,其母王氏,年僅二十七歲,苦撐門戶,撫養趙相成人。那一年,已交弱冠,娶妻馮氏,頗有五六分姿色。至親三口兒,靠著祖遺房產過活。忽一日,壁鄰有個做裁縫的,喚做董近泉,在裏黨中,恃著自己有了一把年紀,凡係鄰居有什麼冠婚喪祭,禮應賀吊的,那董近泉慣會斂銀買禮,做個公分頭兒。你道眾家之事,為何近來獨肯效勞?隻因那分金,也有一錢的,也有加厚至二錢、三錢的,若做了頭兒,不但省了自家的一分,連那眾人的公分中,還要把禮物克減些,落下幾分使使。及至本家備酒,吃了正席,次日洗廚,還要請他獨吃一杯。因有這些肥水,所以董近泉每常探聽某家上壽,某家生子,他便撇了門前生意,往來奔走不迭。
這一日,急忙忙跨進門限,對著趙相說道:“東首賣酒的李家,昨已搬去,今晚就有一個姓蔣的朋友,自南門遷到這裏。聞得那蔣大郎,年紀不多,倒也老成世事,我們這幾家鄰近,鬥一公分作賀,要你也出一分兒。”趙相道:“這是該賀的,每分應派多少,就稱了去罷。”董近泉道:“照眾,先出一錢五分,等待備完了再算。”當下近泉取銀,自去買辦禮物,不消細說。
且表那姓蔣的,諱雲,排行第三,乳名佛哥,表家公度。祖父三代,俱充本府吏員,遺下房產,也有千金家當。隻為蔣雲幼孤失教,嫖賭兼全,不上三載,竟把祖業花費罄盡。自此日漸無聊,單靠包攬詞訟,為人衙門打點,並寫幾張呈狀糊口。那一晚遷徙進門,董近泉就把賀禮送過,蔣雲欣然收領,擇日具東相邀,酒果肴饌,備極豐盛。當夜飲酒中間,那眾鄰居,俱是個經紀手業之人,免不得四個字,喚做粗俚樸實,碗酒塊肉,是其所樂。若用水磨工夫,行令擲色,絕不在行。那蔣雲又是一個假斯文,假世事的。隻一張嘴,談天說地,娓娓不休。致令四座寂然,莫措一語。惟有趙相,粗諳文理,溫雅脫俗,兼值年卑,坐在席末,恰好與東家共桌,所以兩個說得最是投機。話休絮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