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金生,自被那蘇拙庵擯逐之後,不勝憤憤道:“瞎眼老奴,那曉得憐才重貌。隻怕你招著我這樣一個女婿也就罷了。難道我金集之這般才學,中不得一個進士麼。”遂立誓不從蘇拙庵門首經過,往往抄轉宅後小路而行。此時已是三月中旬,宗師發牌縣考,遂有幾個朋友,邀著金生,同在一個庵內讀書。庵之左側,有一文昌閣,內供梓童、純陽二像。每日清晨,金生梳洗畢後,就去焚香拜祝。到了黃昏時候,仍複禮拜如初。自此月餘,晨夕無間。那幾個同讀的朋友,俱暗暗竊笑道:“金集之這樣虔誠禱告,想是要中今科的解元哩。”遂戲擬闈題七個,將一張黃紙,端楷細書,把來壓在香爐底下。
一日早起,金生跪在案邊,細細的祝告了一會。抬起頭來,忽見香爐腳底,紙角微露。慌忙取出一看,乃是七個題目。以為文昌所賜,心下暗暗歡喜。每日閉著門兒,坐在房內,把那七篇文字,仔細精研,足足費了半月工夫,方才完構。那幾個朋友,無不背麵揶揄。金生卻自以為此番必中,鎮日把那七篇,咿唔朗誦。到了得意之處,每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時已府縣考畢,金生俱得取在前列。及至宗師出著兩個題目,曾經窗下做過,一發得意。到了出案,果然拔在一等七名。俄而槐黃將近,那同社的幾個朋友,也有取得科舉的,也有落在孫山之外,要去求考遺才的,俱紛紛然買舟赴省。單有金生,並無盤費,遍向親友借貸,其如十處九空。看看到了七月中旬,尚無借得之路。忽一日,打從蘇拙庵宅後經過,隻見靠東兩扇竹扉,半閉半掩,走出兩三個美麗丫鬟,笑嘻嘻的東張西望。見了金生,俱指手畫腳,向著竹扉裏麵,說一會,笑一會。金生走過了十餘步,複又掇轉頭來,看那丫鬟。不提防,一腳跨空,撲通一響,竟落在水溝之內。連忙爬到岸上,已是半身都濕。那破夏布衣,帶了泥水,就像蓑衣著雨,一點點兒滾下地來。金生自覺好笑,歎口氣道:“我滿望今科中個舉人,那知晦氣尚未絕。剛把那丫鬟看得一眼,就罰我跌這一跤。若與他成了親事,不知還要怎麼樣哩。”正在自言自語,隻見那個丫鬟,走近身來,低聲喚道:“金相公,你的造化到了。俺家小姐適才偶在扉邊閑望,親見你跌下水溝。俺們就說,你曾在我家與老爺代筆過的。為此小姐一時間憐憫你是個飽學秀才,已到繡房裏麵,把些東西送你。你且消停等著。”金生聽罷,便著地深深一揖道:“敢問姐姐喚甚芳名?那位小姐可會吟詩做賦?就是蘇老爺的女兒麼?”那丫鬟道:“俺喚翠雲,前番奉著夫人之命,曾把一件舊錦被送你,難道就忘記了。若問起俺家小姐,吟詩作賦,件件俱能,果是一個掃眉才子。你為甚也曉得麼?”金生正欲細問,忽聽得連聲喚道:“翠雲姐快來,小姐喚你哩。”金生便隨著翠雲,走近扉邊。隻聞扉內唧唧噥噥說了幾句,便見翠雲拿著一封銀子,近前說道:“小姐著我問你,可曾取得科舉麼?若有科舉,隻今試期已近,聊奉白金二十兩,以為進京盤費。須要作速起程,倘能奪得錦標回來,也不枉了俺家小姐一片好意。”金生再三謝道:“小生雖獲僥幸,取了一名科舉,怎奪缺少資斧,以致狼狽莫前。忽蒙小姐這樣厚情,使小生因以福星所賜,而博得一第,此恩此德,沒齒難忘。煩乞小娘子致意小姐,願求麵謝一聲。”翠雲笑道:“俺家小姐,豈肯容易與人見麵的。你快些去罷,省得人來遇著了不好意思。”金生立定,要求麵謝。隻見左首扉邊,露出那羞花閉月的半個臉兒,向著金生秋波一轉,低聲喚道:“翠雲進來,掩了門罷。”金生急欲向前相見,那秀玉已為群婢簇擁而退矣。遂回至庵內,取出那封銀來,拆開一看,都是雪花細絲,又有素箋一方,上題絕句道:
文章枉得十年名,猶為饑寒錮此身。
月窟漫嫌天路杳,嫦娥應與桂花鄰。
金生看罷,不勝感歎道:“細觀詩意,小姐的芳心已見。但恐朱衣不肯點頭,則嫦娥未易得近耳。”遂收拾起身,星夜趕至南畿,恰好遇著初九頭場。隻見主考發下題目,四書三個,經題四個,與前時所擬七篇,一一相符。遂信筆錄出,毫不費力。心下愈信以為文昌默佑,決中無疑。俄而二三場畢後,那表判策論,俱覺推敲盡意,文理精工。到了月盡放榜,果獲中在十名之內。那同在庵中肄業的幾個朋友,見了題目,無不暗暗驚訝道:“一時戲擬以與集之取笑,誰想弄假成真,竟有如此異事耶。”及至揭曉,三報已捷,寄詩一首道:
隻道神明無足信,誰知遇假卻成真。
鹿鳴此日承恩宴,羞殺同窗下第人。
金生得詩,欣然笑道:“雖為汝等戲弄,然安知非神明鑒我愚衷,陰遣相告耶。”到得鹿鳴宴過,謝了房師,回至維揚。就有一個富戶金仲開,要求通譜,送著一所絕大的房子,價值千金。遂豎立旗竿,收了幾對仆婦,登時門庭赫奕,饋賀紛紜。
當日,先去拜著蘇拙庵。蘇拙庵直到門外相接,滿麵堆笑道:“向時讀著吾兄的文字,就道是必中之才,誰想今科果獲高捷。詎惟鄉閭拭目,實副當寧得人之慶。”既而茶過兩次,金生起身告辭,蘇拙庵一把挽住道:“老夫年近六旬,隻生一女,雖雲愚陋,頗有詠絮之才。隻為老夫要求一個名士為婿,以致遴擇數年,尚未受聘。今以吾兄鄉闈高薦,必作明庭偉器。若把小女見字,可稱佳偶。意欲倩媒到宅,倒不如老夫麵說的為妙。”金生道:“小侄家世微寒,駑駘下乘,幸藉朱衣暗點,遂獲濫竽南闈。老伯不以微賤而鄙棄於門牆之外,已出萬幸,豈敢望為東床坦腹。”蘇拙庵笑道:“少頃即以庚帖送上,幸勿過謙。”金生心下想起當日把他擯逐一番,意欲不允。卻為感念秀玉之情,便即許諾。仍托於三省作伐,擇吉送過聘儀,俱不消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