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雲收雨散,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內那鴛鴦戲水。陳彩笑曰:“我們如今不像他了。”猶氏一笑,取了一枝輕竹把鴛鴦一打,各自飛開。陳彩曰:“你不聞——休將金棒打鴛鴦,打得鴛鴦水底藏。
好似人間夫與婦,一時驚散也心傷。”
猶氏把竹往水麵打了一下道:“難道我打水,你也有詩講。”陳彩道“也有——請把琅玕杖碧流,一聲擊破楚天秋。
千層細浪開還合,萬粒明珠散複收。
紅蓼灘頭驚宿鳥,白萍渡口駭眠鷗。料應此處無魚釣,卷卻絲綸別下鉤。”
猶氏說:“你原來會做詩,待我再試你一首。”猶氏往池中一看,一個青蛙浮在水麵;猶氏將竹照蛙頭上一下,那蛙下水,頃刻又浮水上來;猶氏又一下,打得重了些,登時四腳朝天死了,一個白肚皮朝著天。猶氏笑曰:“這死青蛙難道也有詩?”陳彩道:“閔詩有雲:‘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豈不是詩!”猶氏笑曰:“這詩我卻解不出。”陳彩道:“那閔呆見一青蛙死了,水上白肚朝天,四足向天,分明像個白的出字,道隻是闊些,故雲‘蛙翻白出闊’,又見一蚯蚓死於階下,色紫而曲,他說猶如一個紫的之字一般,隻是略長些,故曰‘蚓死紫之長’。”猶氏笑道:“這是別人的詩,作不得你的,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試你學問。”
陳彩想著青蛙被猶氏打死,渾似十八年前打死潘璘模樣無二,向了猶氏說:“你要我做詩不打緊,恐你怨我,故怎敢做?”猶氏笑道:“本是沒有想頭罷了,我與你十八年夫妻,情投意合,幾曾有半句怨言?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肚裏,兩人並做一人方好;還說個怨字,便是天大的事,也看兒孫之麵,便丟開了,還這般說。”陳彩見他如此,一番說話,想料然不怪我的,即時提起筆來寫道:
當年一見貌如花,便欲謀伊到我家。
即與潘生糖伴蜜,金銀出入錦添花。
雙雙共往瓜州去,刻刻單懷謀害他。
西關渡口推下水,幾棒當頭竟似蛙。
猶氏道:“西關渡口,乃前夫死的地方。你敢是用此計謀他?”陳彩笑道:“卻不道怎的?”猶氏道:“你原來用計謀死他,方能娶我;這也是你愛我,方使其然。”將詩兒折好了,放入袖裏,往外邊便走。陳彩說:“地上濕淥淥的,哪裏去?”猶氏說:“我為你也有一段用心處,我去拿來你看,方見我心。”陳彩說:“且慢著,何苦這般濕地上走。”
猶氏大步走出了大門,喊叫:“陳彩謀我丈夫性命,娶我為妾,方才寫出親筆情由,潘家兒子快來!”潘槐、潘楊聽見是母親叫響,沒命的跑將過來,哄了眾百姓聚看。猶氏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陳彩兩個兒子,兩房媳婦,來扯猶氏進門。陳彩亦出來扯,潘槐、潘楊把陳彩便打。猶氏道:“不可打,此乃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隨我往州內告來。”眾鄰女那勸得住。
恰好州官坐轎進衙門來。猶氏母子叫屈,州官魏爺分付帶進來。猶氏將陳彩八句蛙詩,把十八年前情由訴上。州官大怒,登時把陳彩拿到,無半語推辭,一一招認。魏爺把陳彩重責三十板,立擬典刑,即時申文上司。猶氏並二子槐、楊,討保候解兩院。
是日,州衙前看者,何止數千人。皆言:此婦原在潘家貧苦,績麻度日。今在陳家有萬金巨富,驅奴使婢,先作妾而後作正,已是十八年了,生子生孫恩情已篤。今竟呈之公庭,必令償前夫之命,真可謂女流中節俠,行出乎流俗者也。
過了月餘,兩院到案已畢,將陳彩明正典刑已定。彩托禁子叫猶氏並二子到獄中囑咐。猶氏不肯去見,隻使二子往見之。彩囑二子傳命曰:“我償潘璘之命已定矣。你毋怨已酬,結發之恩已報,何惜見我一麵?我有後事,欲以付托。”二子回家見母,將前事悉言。猶氏道:“與他恩義絕矣,有何顏見我!”決然不去。二子入獄,將母之言說與父知。彩大怒曰:“我在獄中受盡苦楚,不日處決矣。他到我家,受享富貴,問他還是潘家物乎,陳家物乎?”二子到家,以父言傳母。猶氏曰:“我在你父家一十八年,恩非不深,隻不知他機謀太狠。今已泄出前情,則爾父是我仇人,義當絕矣!你二人是我骨血,天性之恩,安忍割舍。你父不說富貴是他家的,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今既如此說,我意已決。隻當你母親死了,勿複念也。”二子跪曰:“母親為前夫報仇,正合大義。我父情真罪當,不必言矣。望母勿起去心,須念我兄弟年幼,全賴母親教育。”說罷一齊哭將起來,兩個媳婦苦苦相留。猶氏不聽,登時即請陳彩親族將家業並首飾衣服,一一交付明白,空身回到潘家。仍舊績麻,甘處淡薄,人皆服其高義。
後潘璘二子盡心生理,時運一來,亦發萬金。潘玉夫妻壽年九十,猶氏亦至古稀,子孫奕葉。羨潘璘之有妻,仇終得報;歎陳彩之奸謀,禍反及身。正是:
禍本無門,惟人自招。作善福來,作惡禍到。
第八回鐵念三激怒誅淫婦
自古奸難下手,易因淫婦來偷。
見人是意便來兜,倒把巧言相誘。
含笑秋波頻轉,幾番欲去回留。
對人便整玉搔頭,都是偷郎情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