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石點頭(3)(3 / 3)

此時親戚慶賀雲集,門庭熱鬧。鄉裏間平昔與盧南村有些交往的,加倍奉承,湊起分金,設席請他父子。夢仙見房師去了,止有盧南村獨自赴酌,飲至酒後,眾人齊道:“盧大伯,今日還是舉人相公的令尊。明年此時,定是進士老爺的封君了。我們鄉裏間有甚事體,全要仗你看顧。”盧南村道:“這個自然。隻是我若做了封君,少不得要常去拜府縣,不知帖子上該寫甚麼生。到了迎賓館裏,不知還是朝南坐,朝北坐。這些禮體,我一毫不曉。”內中一人道:“我前見張侍郎老封君拜太爺,帖子上寫治生。不知新進士封君,可該也是這般寫。”盧南村道:“一般封君,豈有兩樣,定然寫治生了。你可曾見是朝南坐,朝北坐?”那人道:“這倒沒有看得。”眾人道:“大伯不消費心,但問令郎相公,便明白了。”南村道:“有理,有理。近處不走,卻去轉遠路。”酒罷散去,這些話眾人又都傳開去。

有那輕薄的,便笑道:“怪道人叫他兒子是盧伯騂,果然這樣妙的。”又有個下第老儒說道:“這樣學生子,乳花還在嘴上,曉得什麼文章。偷個舉人到手也勾了,還要想進士,真個是夢仙了。”這個話,又有人傳入盧南村耳中。那老兒平日又不說起,直到夢仙會試起身之日,親友畢集餞行,卻說道:“兒子,你須爭氣,掙了進士回來。莫要不用心,被人恥笑。”夢仙道:“中不中,自有天命,誰人笑得。”盧南村道:“你不曉得,有人在背後談議,如此如此,又叫你是什麼盧伯騂。”夢仙本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不覺麵色俱變道:“原來恁地可惡,把我輕視也罷了,如何傷觸我父親,此恨如何消得。”眾親俱勸道:“此乃小輩忌妒之言,不要聽他。”丈人李月坡也說道:“背後之語,何足介意。你隻管自己功名便了。”夢仙道:“若論文章,別個或者還抱不穩,我盧從呂不是自誇,信筆做來,定然高高前列。眾高親在此,若盧從呂不能中進士回來,將煙煤塗我個黑臉。”眾親道:“恁這般說,此去定然高中。”為這上酒也不能盡歡,怏怏而別。這一番說話,分明似:

打開鸞鳳東西去,拆散鴛鴦南北飛。

盧夢仙離了家鄉,一路騾轎,直至京師。下了寓所,因憤氣在心,足跡不出,終日溫習本業。候到二月初九頭場,進了貢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大抵鄉會試所重隻在頭場,頭場中了試官之意。二三場就不濟也是中了。若頭場試官看不順眼,二三場總然言言經濟,字字珠璣,也不來看你的了。這盧夢仙自道:“這七篇文字從肥腸滿腦中流出,一個進士,穩穩拿在手裏了。”好不得意。過了十二二場,到十四夜,有個同年舉人,到他寓所來商議策題,說:“方今邊疆多事,錢糧虛耗。欲暫停馬市,又恐結怨夷人。欲複辟屯田,又恐反擾百姓。隻此疑義,恐防明日要問,如何對答。”兩人燈前商議,未免把酒留連。及至送別就寐,卻已二鼓。方才著枕,得其一夢,夢見第三場策題,不問屯田馬市,卻是問鹽場俱在揚州,鹽客多在江西,移鹽場分散江西,鹽從何出;移鹽客盡居揚州,法無所統,計將揆度兩處地宜。方欲躊躇以對,家人來報,貢院已將關門,忽然驚覺。忙忙收拾筆硯,趕到貢院前,卻已無及。那知場中已看中頭場,本房擬作首卷。看了二場,卻沒有三場,隻得歎口氣,將來抽掉。正是:

隻因舊日邯鄲路,夢裏盧生誤著鞭。

盧夢仙既不終場,即同下第。思量起在眾親麵前說了大話,有何顏回去相見。隻這眾親也還不大緊,可不被這背後譏誚我的笑話。思了一回道:“在家也是讀書,在外也是讀書,不如就此覓個僻靜所在,下帷三年。等到後科,中了回去,還遮了這羞臉。”意欲寄封家信回去,又想一想:“父親是不耐靜的,若寫書回去,一定把與人看,可不一般笑話。索性斷絕書信,到也泯然無跡。”大凡讀書人最腐最執,毋論事之大小,若執定一念,任憑你蘇秦張儀,也說他不動,金銀寶貝,也買他不轉。這盧夢仙止為出門時說了這幾句憤氣話,無顏歸去,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知個蹤跡下落。他卻執泥一見,連書信也絕了,豈非是一團腐氣。

夢仙尋了西山一間靜室,也不通知朋友,悄地搬去住下。這西山為燕都勝地,果然好景致。怎見得,但見:

西方淨土,七寶莊嚴。蓮花中幻出僧伽,不寒不暑;懈慢國轉尋極樂,無古無今。燕子堂前,總是維摩故宅;婆羅樹下,莫非長者新宮。息舟香阜,悟得壽無量,願無量,相好光明無量。悵別寒林,還思小乘禪,大乘禪,野狐說法乘禪。廬峰惠遠和泉飛,蓮社淵明辭酒到。廣開十笏,遍置三田。如來丈六金身,士子三年鐵硯。方知佛教通儒教,要識書堂即佛堂。

盧夢仙到了西山,在菩薩麵前,設下誓願,說:“若盧夢仙不得金榜題名,決不再見江東父老。”自此閉關讀書,絕不與人交往。同年中隻道他久已還家,那裏曉得卻潛居於此,這也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