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已抵暮,吾愛陶晚衙未退,堂上堂下,燈燭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士兵帶一幹人進見,回複說贓物搜尋不出,將簿子呈上。吾愛陶揭開一看,所載財帛衣飾,器皿酒米之類甚多,說道:“他不過是個屠戶,怎有許多東西,必是大盜窩家。”將簿子閣過,喚楊氏等問道:“你丈夫盜我的銀物,藏在何處,快些招了,免受刑苦。”楊氏等齊聲俱稱:“並不曾做賊,那得有贓?”吾愛陶道:“如此說來,到是圖賴你了。”喝叫將楊氏拶起。王大郎父子家人等,一齊盡上夾棍,夾的夾,拶的拶,號冤痛楚這聲,震徹內外,好不淒慘。招兒和家人們,都苦痛不過,隨口亂指,寄在鄰家的,藏在親戚家的,說著那處,便押去起贓。可憐將幾家良善平民,都搜幹淨,那裏有甚贓物。嚴刑拷問了幾日,終無著落。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大聲喊叫道:“吾愛陶你在此虐害商民,也無數了,今日又誣陷我一家。我生前決爭你不過,少不得到陰司裏,和你辯論是非。”吾愛陶大怒,拍案道:“賊子,你竊入公堂,盜了東西,反刺了我一刀,又說誣陷,要到陰司對證。難道陰司例律,許容你做賊殺人的麼?你且在陽間裏招了贓物,然後送你到陰司訴冤。”喚士兵分付道:“我曉得賊骨頭不怕夾拶,你明日到府中,喚幾名積年老捕盜來,他們自有猴猻獻果、驢兒拔橛,許多吊法,務要究出真贓,好定他的罪名。”這才是:
前生結下此生冤,今世追償前世債。
這捕人乃森羅殿前的追命鬼,心腸比鋼鐵還硬。奉了這個差使,將八個人帶到空閑公所,分做四處吊拷,看所招相似的,便是實情。王大郎夫妻在一處,招兒王夥計在一處,三個家人和酒大王,又分做兩處。大凡捕人繃吊盜賊,初上吊即招,倒還落得便宜。若不招時,從上至下,遍身這一頓棍棒,打得好不苦憐。任你銅筋鐵骨的漢子,到此也打做一個糍粑。所以無辜冤屈的人,不背招承,往往送了性命。當下招兒,連日已被夾傷,怎還經得起這般毒打,一口氣收不來,卻便寂然無聲。捕人連忙放下,教喚不醒了。飛至衙門,傳梆報知,吾愛陶發出一幅朱單道:
王招兒雖死,眾犯還著嚴拷,毋得借此玩法取罪。特諭。
捕人接這單看了,將各般吊法,逐件施行。王大郎任憑吊打,隻是叫著吾愛陶名字,罵不絕口。捕人雖明白是冤枉,怎奈官府主意,不得不如此。惟念楊氏是女人,略略用情,其餘一毫不肯放鬆。到第二日夜間,三個家人,並王夥計,酒大工,五命齊休。這些事不待捕人去稟,自有士兵察聽傳報。吾愛陶曉得王大郎詈罵,一發切齒痛恨。第三日出堂,喚捕人分付道:“可曉得麼,王大郎今日已不在陽世了,你們好與我用情。”捕人答應曉得,來對王大郎道:“大郎你須緊記著,明年今日今時,是你的死忌,此乃上命差遣,莫怨我們。”王大郎道:“咳!我自去尋吾愛陶,怎怨著列位。總是要死的了,勞你們快些罷。”又叫聲道:“娘子,我今去了,你須掙紮著。”楊氏聽見,放聲號哭說:“大郎,此乃前世冤孽,我少不得即刻也來了。”王大郎又叫道:“招兒,招兒!不能見你一麵,未知可留得性命,隻怕在黃泉相會是大分了。”想到此不覺落下幾點眼淚。捕人道:“大郎好教你知道,令郎前晚已在前路相候,尊使五個人,昨夜也趕上去了。你隻管放心,和他們人作伴同行。”王大郎聽得兒子和眾人俱先死了,一時眼內血淚泉湧,咽喉氣塞,強要吐半個字也不能。眾人急忙下手,將繩子套在頸項,緊緊扣住,須臾了賬。可憐三日之間,無辜七命,死得不如狗彘:
曾聞暴政同於虎,不道嚴刑卻為錢。
三日無辜傷七命,遊魂何處訴奇冤。
當下捕人即去稟說,王大郎已死。吾愛陶道:“果然死了?”捕人道:“實是死了。”吾愛陶對士兵道:“可將這賊埋於關南,他兒子埋於關北,使他在陰司也父南子北。這五個屍首,總埋在五裏之外,也教他不相望見。”士兵稟說:“王大郎自有家財,可要買具棺木?”吾愛陶道:“此等凶賊,不把他喂豬狗足矣,那許他棺木。”又向捕人道:“那婆娘還要用心拷打,必要贓物著落。”捕人道:“這婦人還宜從容緩處。”吾愛陶道:“盜情如何緩得?”捕人道:“他一家男子,三日俱死。若再嚴追,這婦人倘亦有不測,上司聞知,恐或不便。”吾愛陶道:“他來盜竊國課,行刺職官,難道不要究治的?就上司知得何妨。”捕人道:“老爺自然無妨,隻是小人們有甚緣故,這卻當不起。”吾愛陶怒道:“我曉得捕人都與盜賊相通,今不肯追問這婦人,必定知情,所以推托。”喝教將捕人羈禁,帶楊氏審問,待究出真情,一並治罪。把楊氏重又拶起,擊過千餘,手指盡斷,隻是不招。吾愛陶又喚過士兵道:“我料這贓物,還藏在家,隻是你們不肯用心,待我親自去搜,必有分曉。”即出衙門,到王大郎家來。
此時兩個婦人家和丫頭看守家裏,聞知丈夫已死,正當啼啼哭哭。忽聽見官府親來起贓,嚇得後門逃避。吾愛陶帶了士兵,喚起地方人同入其家,又複前前後後搜尋。尋至一間屋中,見停著七口棺木,便叫士兵打開來。士兵稟說:“這棺木久了,前已驗過,不消開看。”吾愛陶道:“你們那裏曉得,從來資賊,把東西藏棺木中,使人不疑。他家本是大盜窩主,曆年打劫的財物,必藏在內。不然,豈有好人家停下許多棺木。”地方人稟說:“這棺木乃是王大郎的父祖伯叔兩代,並結發妻子,所以共有七口。因他平日慳吝,不舍得銀錢殯葬,以致久停在家,人所共知,其中決無贓物。”吾愛陶不信,必要開看。地方鄰裏苦苦哀求,方才止了。搜索一番,依然無跡。吾愛陶立在堂中說道:“這賊子,你便善藏,我今也有善處。”分付上兵,把封下的箱籠,點驗明白,盡發去附庫。又喚各鋪家,將酒米牲畜家夥之類,分領前去變賣。限三日內,易銀上庫登冊,待等追出楊氏真贓,然後一並給還,又道:“這房子逼近私衙,藏奸聚盜,日後尚有可虞。著地方將棺木即刻發去荒郊野地,此屋改為營房,與士兵居住,防護衙門。”處置停當,仍帶楊氏去研審。又問他次子潛躲何處,要去拘拿,此是他斬草除根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