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酌元亭主人著
《照世杯》序
客有語酌元主人者曰:“古人立德立言慎矣哉,胡為而不著藏名山待後世之書,乃為此遊戲神通也?”今曰:“唯唯,否否。東方朔善詼諧,莊子所言皆怪誕,夫亦托物見誌也。與嚐見先生長者,正襟斂容而談,往往有目之為學究,病其迂腐,相率而去者矣。即或受教,亦不終日聽之。且聽之而欲臥,所謂正言不足悅耳,喻言之可也。”今冬,過西子湖頭,與紫陽道人睡鄉祭酒縱談今古,各出其著述,無非憂憫世道,借三寸管為大千世界說法。昔有人聽婦姑夜語,遂歸而悟奕,豈通言儆俗,不足當午夜之鍾,高僧之棒,屋漏之電光耶!
且小說者,史之餘也。采閭巷之故事,繪一時之人情,妍媸不爽其報,善惡直剖其隱,使天下敗行越檢之子,惴惴然側目而視,曰:“海內尚有若輩,存好惡之公,操是非之筆,盍其改誌變慮,以無貽身後辱。是則酌元主人之素心也哉!抑即紫陽道人睡鄉祭酒之素心焉耳!”
吳山諧道人載題於西湖之狎鷗亭中
卷一 七鬆園弄假成真
詩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頭粗服朝與昏,
門前車馬似流水,戶內不驚鴛鴦魂。
座中一目識豪傑,無限相思少言說,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燈獨扣芙蓉結。
這首古風,是一個才子贈妓女的。眾人都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真;眾人都道妓女的情濫,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專;眾人都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這等看起來,古今有情種子,不要在深閨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樓羅綺內廣攬博收罷了。隻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濫、情薄的,試看眼前那些倚門賣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貨,但曉得親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是情,眼挑腳勾是情,賠錢貼鈔是情,輕打悄罵是情。那班輕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認做這便是情。更有一種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畫,居然“詩伯”、“詞宗”,遇客風雲,滿口“盟翁”、“社長”。還有一種學閨秀的妓女,喬稱小姐,入門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見麵定需厚禮。局麵雖大,取財更巧,其被窩浪態,較甚於娼家,而座上戲調,何減於土妓。可憐把一個情字,生生汩沒了,還要想他情真、情專、情厚,此萬萬決不可得之理。我卻反說妓女有情,反說妓女情真、情專、情厚,這是甚麼緣故?蓋為我輩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竊玉,敗壞閨門的事。便是閨門中有多情絕色美人,我們也不敢去領教。但天生下一個才子出來,他那種癡情,雖不肯浪用,也未必肯安於不用。隻得去寄跡秦樓,陶情楚館,或者遇得著一兩個有心人,便可償今生之情緣了。所以,情字必須親身閱曆,才知道個中的甘苦。惟有妓女們,他閱人最多,那兩隻俏眼,一副俊心腸,不是揮金如土的俗子可以買得轉。倘若看中了一個情種,便由你窮無立錐,少不得死心塌地,甘做荊釵布裙,決不像朱買臣的阿妻,中道棄夫;定要學霍小玉那冤家,從一而死。看官們,聽在下這回小說,便有許多人要將花柳徑路從今決絕的;更有許多人將風月工夫從今做起的。
話說蘇州一個秀士,姓阮諱苣,號江蘭,年方弱冠,生得瀟灑俊逸,詩詞歌賦,舉筆驚人。隻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為他擇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該父母主張。但一日絲蘿,即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雲流水,易聚易散,這是要終日相對,終身相守的。倘配著一個村姬俗婦,可不憎嫌殺眉目,辱沒殺枕席麼!”遂立定主意,權辭父母道:“孩兒待成名之後,再議室家。”父母見他誌氣高大,甚是歡喜。且阮江蘭年紀還小,便遲得一兩年,也還不叫做曠夫。
有一日,阮江蘭的厚友張少伯約他去舉社,這張少伯家私雖不十分富厚,愛走名場,做人還在慷慨一邊。是日舉社,賓朋畢集,分散過詩題,便開筵飲酒,演了一本《浣紗記》。阮江蘭嘖嘖羨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見範蠡,即訂終身,絕無兒女子氣,豈是尋常脂粉?”同席一友叫做樂多聞,接口道:“西施不過一沒廉恥女子耳!何足羨慕?”阮江蘭見言語不投,並不去回答。演完半本,眾人道:“《浣紗》是舊戲,看得厭煩了,將下本換了雜出罷。”扮末的送戲單到阮江蘭席上來,樂多聞道:“不消扯開戲目,演一折《大江東》罷。”阮江蘭道:“這一出戲不許做。”樂多聞道:“怎麼不許做?”阮江蘭道:“平日見了關夫子聖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樣妝做傀儡,我們飲酒作樂,豈不褻瀆聖賢?”樂多聞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子過了氣,這等道學起來。”對著扮末的道:“你快分付戲房裏妝扮。”阮江蘭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與汝輩為伍。”竟自洋洋拂袖去了。
回到家裏,獨自掩房就枕,翻來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戲場上的假西施來,意中輾轉道:“死西施隻好空想,不如去尋一個活跳的西施罷。聞得越地產名姝,我明日便治裝出門,到山陰去尋訪。難道我阮江蘭的時運,就不如範大夫了?”算計已定,一見窗格明亮,披著衣服下床,先叫醒書童焦綠,打點行囊,自家便去稟知父母。才走出大門,正遇著張少伯。阮江蘭道:“兄長絕早往那裏去?”張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終席奉陪,特來請罪。”阮江蘭道:“小弟逃席,實因樂多聞惹厭,不幹吾兄事。”張少伯道:“樂多聞那個怪物,不過是小人之雄,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類,吾兄何必計較?”阮江蘭道:“這種小人眼內也還容得,自然付之不論不議之列。隻是小弟匆匆往山陰去,不及話別。今日一晤,正愜予懷。”張少伯道:“吾兄何時言歸?好翹首佇望。”阮江蘭道:“丈夫遨遊山水,也定不得歸期。大約嚴慈在堂,不久就要歸省。”張少伯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揮淚而別。